虎年说虎:兵政勇德的人事假借

易闻晓,易竹溪

(1.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2.贵州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贵州 贵阳 550001)

虎与人类共存,无可避免地与人发生交集,但人不厌谈虎,其所谈论也完全出于人的观念,谈虎以知人事,庶几博识明理。在此可以看到人假虎威的军事之用和礼制之讲、虎类恶暴的政事挪借、蠹吏化虎的称名依据以及除暴安民的正能量、勇敢伏虎的英雄谱和人虎相安的自然法,凡此可见汉典虎谈在古代文明社会与文化的关联,不唯“虎图腾崇拜”为然。实际上图腾制在母系社会末期即已衰落,而且“并不是每个民族都必须经历的”①殷大雄:《彝族虎图腾质疑》,《思想战线》1990年第5期。。华夏民族是否有过“虎图腾崇拜”,也还是一个并未确定的问题。对于文明历史中的汉典虎谈,也只能追溯到华夏文明历史的文化关联。

人无不知虎猛,但视之为猛,则反映了人们的敬畏心理,而且在军事等方面,也借虎的符号显示人类的勇敢。经传如《礼记·曲礼上》“则载貔貅”孔颖达疏谓“虎,貔,同是猛兽也”②[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等正义:《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250页。。又如《管子·形势解》谓“虎豹,兽之猛者也”③[清]戴望:《管子校正》,《诸子集成》第5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325页。,《文选·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刘良注谓“熊虎,猛兽也”④[南朝·梁]萧统编,[唐]六臣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28页。,让我们看到古人对于虎的基本认识,它就是猛兽。猛则暴戾,《战国策·秦策二》谓“虎者,戾虫”,鲍彪注谓“戾,犹暴”⑤[汉]刘向集录:《战国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0-142页。。人们对于虎类的感知,不像对猪、牛、犬、羊那样觉得温驯。《论衡·遭虎》谓“夫虎,山林之兽,不狎之物也”①[汉]王充著:《论衡》,《诸子集成》第7册,第160页。。《说文·犬部》谓“狎,犬可习也”②[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204页。,犬是人类的忠实朋友,故可狎玩。但对虎不然,虎是暴戾的活食动物,包括吃人。惟其如此,人们对虎必须保持十分的敬畏。古人以虎配对寅时,“寅”字也有敬惕之义,这并非巧合。

尽管人们对虎的感知是暴戾不乖,乃至谈虎色变,但是作为“弱肉”的人类总是崇敬比他们更为厉害的物类,反之却总是不屑比人类更为弱小的东西。人们崇敬虎的勇猛,却选择性地忘记它也吃人。最明显的表现,如做父母的喜欢给男孩取名虎仔,希望他像虎一样勇健,“虎头虎脑”也是形容孩子健康的形貌,对于成人,也以“生龙活虎”形容他的活力,却不是希望孩子长大后像虎一样暴戾不乖,亦非希望“生龙活虎”啮人。人类心理的这种选择性,使人们在取名和形容的时候,都漠视虎吃人的事实。在强者面前,人们只有敬服。

但人类在斗争中却必须勇敢,甚至必须暴戾,对敌人的仁慈软弱,就是自取灭亡。这与对虎的敬服是相通的,所以军事多以虎言,战士称为“虎士”或“虎贲”,军队号为“虎旅”,以至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也往往纸上谈虎,如魏晋间傅玄《朝会赋》“羽林虎旅,长戟㩋掺”③韩格平:《全魏晋赋校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49页。及唐代大诗人李白《送赵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虎士秉金钺”云云,都是文士的笔仗。王琦注李白诗谓“虎士,有力之士④[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853页。,统率虎士的官职和机构在夏周时则称为“虎贲氏”。《周礼·夏官》“授旅贲及虎士戈盾”孙诒让正义谓“虎士,即虎贲氏之属八百人”⑤[清]孙怡让撰:《周礼正义》,《十三经清人注疏》,王文锦、陈玉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550-2551页。。经文云:

虎贲氏,掌先后王,而趋以卒伍。军旅、会同亦如之,舍则守王闲。王在国,则守王宫。国有大故,则守王门。大丧亦如之。及葬,从遣车而哭。适四方使,则从士大夫。若道路不通,有征事,则奉书以使四方。

“氏”是上古中国世业职官的称号。《白虎通义·姓名》:“所以有氏者何?所以贵功德、贱伎力,或氏其官,或氏其事,闻其氏即可知其德,所以勉人为善也。”⑥[汉]班固编纂:《白虎通疏证》,陈立疏证、吴则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02页。《礼记·曲礼下》“天子之六工”孔颖达疏引干宝谓“凡言氏者,世其官也”⑦[清]郑玄注,[唐]孔颖达等正义:《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261-1262页。。某些氏的得名,与其祖先从事的职业有关,而且是事王的官职,才能显示其氏的荣耀。虎贲氏就是掌管虎贲的官职,本身并非虎士。如齐国的第二任国君齐丁公吕伋,在周成王时就做过虎贲,郑玄《毛诗谱·齐谱》谓齐侯伋“以二千戈、虎贲百人逆子钊于南门之外,成王之崩,职掌虎贲,又事康王,明为王官也”⑧[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348页。。“贲”通“奔”,《诗·小雅·白驹》“贲然来思”马瑞辰《传笺通释》谓“贲、奔古通用”⑨[清]马瑞辰撰:《毛诗传笺通释》,《十三经清人注疏》,陈金生点校,第574页。。虎贲供王役使,上司就是虎贲氏,但虎贲却不像牛马那样温顺可狎,他们像虎一样奔向敌人厮杀。《周礼·夏官》郑玄注云:“王出,将虎贲士居前后,虽群行,亦有局分。”孔颖达疏云:

经云卒伍,则是五人为伍,百人为卒。又按序官云:“虎贲氏下大夫二人、中士十有二人、府二人、史八人、胥八十人、虎士八百人。”是其虽群行,亦有局分,置卒伍是也。⑩[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第850页。

当然这是《周礼》的理想规制,实际的虎贲设置,不定如此完整。虎贲氏的机构是很大的,最小的胥也是个官,乃是虎士的直接领导。王出行讲究排场,虎贲按局分随前后,军旅和诸侯会同也是如此。朝会则同王出,摆出虚张声势的仪仗。“舍”郑注谓“王出所止宿”,孙诒让《正义》谓“梐枑所以遮阑行人,故亦谓之闲……是其闲与梐枑皆禁卫之物”⑪[清]孙怡让正义:《周礼正义》,《十三经清人注疏》,王文锦、陈玉霞点校,第2485页。。如果是军旅,就是驻扎。王出止宿需要“闲”,“闲”即“梐桓”,是一种置于宫殿、衙署门前可以移动的障碍物,要派虎士把守,禁止闲人进入,保证王的安全。“王在国,则守王宫,国有大故,则守王门”⑫[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第850页。,虎士就是王的近侍警卫,王在哪里,就要跟随和守卫在哪里。

虎贲氏又称虎臣,与师氏连称。《书·顾命》:“召太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孔传:“虎臣,虎贲氏。”①[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等正义:《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第237页。《诗·大雅·常武》:“进厥虎臣,阚如虓虎。”郑玄笺云:“进,前也。前其虎臣之将,阚然如虎之怒。”②[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577页。“虎臣”有时也用来形容将领之威,亦如《文选·陆机〈辩亡论〉》“虎臣毅卒”刘良注谓“虎臣,言猛也”③[南朝·梁]萧统编,[唐]六臣注:《文选》,第990页。。又荀悦《申鉴·政体》“粤有虎臣乱政”黄省曾注谓“虎臣,汉兴辅弼之臣”④[汉]荀悦撰,[明]黄省曾注:《申鉴注校补》,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3页。,都是形容的说法,以示其人之勇与大臣之能。人们将勇能之人加予虎的名号,正是人假虎威。

土壤和植被的反射率与水分的波谱反射率相关性很大[14]。健康植物在1 450 nm与1 900 nm处有一个明显吸收谷,该吸收谷主要针对叶片含水量,因此,作为垂直干旱指数、温度植被干旱指数的主要计算依据(图2)。

借虎以言军事,于物则有虎符。《资治通鉴·周记五》“则得虎符”胡三省注云:“虎,威猛之兽,故以为兵符,汉有铜虎符。”⑤[宋]司马光编著,[宋]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1034页。虎符是帝王调兵遣将的信物,即用青铜或黄金制成虎状的令牌,析为两半,左半予将帅,右半呈帝王保存,两半相合,持符者就获得调兵遣将的权力。《史记·魏公子列传》,赵平原君以夫人为魏信陵君姊,乃求援于魏王及信陵君,魏王使晋鄙帅兵十万救赵,晋鄙畏秦之强,只是驻军观望,信陵君使如姬窃得魏王虎符,以虎符夺取了晋鄙军的指挥权,大破秦兵,救了赵国。⑥[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2379-2381页。

又有“虎侯”,同“熊侯”“豹侯”,都是箭靶,专供习射之用。《书·益稷》“侯以明之”蔡沈《集传》谓“侯,射侯也”⑦[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等正义:《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1997年,第142页。。《仪礼·乡射礼》“乃张侯下网”郑玄注谓“侯,谓所射布也”⑧[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仪礼注疏》,《十三经注疏》,第993页。。《周礼·天官·司裘》:“王大射,则共虎侯、熊侯、豹侯,设其鹄。”郑玄注谓“豹侯,卿大夫以下所射”,贾公彦疏谓“熊侯者,以熊皮饰其侧,七十步之侯,诸侯射之也”⑨[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第683页。。“侯”是用布制作的靶子,熊侯是在布的周围用熊皮装饰,则豹侯、虎侯分别是用豹皮、虎皮装饰布的边缘,而不是整张的虎皮、豹皮或熊皮。用熊、虎、豹皮做些样子,在于此三物都是猛兽,人们对它们怀着敬畏,也以人类的雄心更欲征服它们,这样可以激发人们的斗志。又《诗·秦风·小戎》“虎韔镂膺”马瑞辰《传笺通释》谓“古者兵器多包以虎皮,虎皮一名皋”⑩[清]马瑞辰撰:《毛诗传笺通释》,《十三经清人注疏》,陈金生点校,第381页。,包虎皮以示其勇,拿着这样的兵器杀敌,倍增勇猛。

虎也用以称门,即虎门,必须有人守卫。《周礼·地官·师氏》“居虎门之左”郑玄注谓“虎门,路寝门也”⑪,孙诒让《正义》谓“虎门,即五门之路门也”⑫[清]孙诒让:《周礼正义》,《十三经清人注疏》,王文锦、陈玉霞点校,第1003页。。《周礼·天官·阍人》:“阍人掌守王宫之中门之禁”郑玄注引“郑司农云‘王有五门,外曰皋门,二曰雉门,三曰库门,四曰应门,五曰路门,路门一曰毕门’,玄谓雉门,三门也”⑬[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第686页。。路门是向内的最后一道门,太子、诸侯都有,以“人君所居皆曰路”,故称路门,也称寝门,又称虎门。“路”义为大,人君好大,“路门”虽“以大为名”,但在五门中实际上是最小的。《周礼·考工记·匠人》“路门不容乘车之五个”贾公彦疏云:“路门以近路寝,故特小为之。”⑭[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第928页。路门太高大,就觉得压抑,对于寝卧休息并不适合。《周礼·地官·师氏》“居虎门之左,司王朝”郑玄注云:“虎门,路寝门也。王日视朝于路寝,门外画虎焉,以明勇猛,于守宜也。”⑮[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第730页。路寝门外画虎,所以称为虎门,彰显王的虎威。虎门也往往是朝政大事发生的地方。《左传·昭公十年》四姓之乱,子良伐虎门,晏子“端委立于虎门之外”⑯[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等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第2058页。,既不助陈、鲍,也不助栾、高,非常镇静,于无声处,虎门的场所见证了惊心动魄的历史时刻。

人们对强权、兵事和勇士加予虎的称名,反映人们对于虎的崇敬,美学家借此阐发为一种审美的崇尚。但猛则恶暴,虎确实吃人,人们对它崇敬,同时也是极为恐惧。虎为恶物,人们也由虎恶引申为恶人和暴政。古人对于虎的定义,主要就是一个恶物:

《慧琳音义》卷七四:“虎,啮人兽也。”①徐时仪校注:《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10页。

《玉篇·虎部》:“虎,恶兽也”②[南朝·梁]顾野王:《大广益会玉篇》,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12页。

“啮人”而“恶”被用作虎的定义,乃是人类对于虎性的认识。经验告诉我们,不论我们对虎多么敬重,虎总是不能改变恶暴的本质。“暴”之为义,凶狠、残酷、急躁,突然而猛烈,虎悉得之,其本天地戾气所生,成为莫可与争的狠厉象征。虎于人为恶、为暴,遇而不祥,谈而色变。固然虎性啮人,也只是自然的本性,它自己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不明白吃人是恶。

虎文黄斑,接近朱色,所以也可让虎姓朱。《广记》卷四三二录唐戴孚《广异记》里就有一个朱都事,本是虎而做官,常与同类害人,事发现形而去⑧[唐]唐临,[唐]戴孚撰:《冥报记·广异记》,方诗铭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77页。。西晋、南北朝时都设尚书都令史,为左、右丞之佐,掌尚书省日常事务,有员八人,隋初改称都事,有六人,分属六尚书,唐仍之,秩从七品上,掌收发文书、稽察缺失及监印等事。《广异记》让这个坏官姓朱,是因为虎的黄色斑皮接近朱色,而不会姓蓝或白。《广异记》还写到一个姓范名端的人作了涪陵的里正,由于作恶,也让他变了老虎⑨[唐]唐临,[唐]戴孚撰:《冥报记·广异记》,第178页。。这比让虎姓封姓朱而随便加予一个官职更具讽刺的意义,《广记》卷四三二亦为载录⑩[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13页。。“范”通“範”,是陶冶的模子和范式。《荀子·强国》:“刑范正,金锡美,工治巧,火齐得。”⑪[清]王先谦著:《荀子集解》,《诸子集成》第2册,第194页。“刑范”是冶炼制作金锡的器物。王充《论衡·物势》:“今夫陶冶者,初埏埴作器,必模范为形,故作之也。”⑫[汉]王充:《论衡》,《诸子集成》第7册,第31页。无论制陶或金器,都要用土制的模具,模具的作用就是让陶冶具有一定的范式。《广异记》让这人姓范,本当“刑范正”。而“端”本训直,《书·顾命下》“用端命上帝”孙星衍《今古文注疏》谓“端者,《说文》云‘直也’,直即正也”⑬[清]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08页。。这个人姓范名端,看起来一定是品行端正,他做了里正,也是名副其位。“正”同“政”,政治的本义就是要正。《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何休注谓云:“里八十户……其有辩护伉健者,为里正。”⑭[汉]何休注,[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十三经注疏》,第227页。从姓名来看,让范端做里正最为适合,实际上却行为不端,不做正事,“恒引外虎入村,盗食牛畜”,并且伤人,事发具伏,坦白“常思生肉”,以至变虎,最后也是现形逃去。述异者耐心地讲述了范里正变虎的过程,也有心理和情感的渐变。这人贪吃,即是后来虎变的起因,为恶起于贪念,自来就是如此。

这几个虎的异事都有官吏为政的关联,从政治伦理的角度暴露了有如虎豹的罪恶。而从一般人伦的角度来说,虎变也是一种严厉的惩罚。如《广记》卷四三〇录宋景焕《野人闲话》说后蜀建武四五年间有百姓谯本,不孝不义,常毁骂母,一日忽脱其衣,变为一虎,蜀主命赵庭隐射之,一发正中其口,被众人分而食之①[宋]耿焕:《野人闲话》,傅璇宗等主编:《五代史书汇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6010页。。不是封邵那样做到使君,也不是范端做到里正,谯本却是一介百姓。尽管百姓总骂贪官可恶,但百姓也不都是纯善之辈。蠹吏之恶,也不全是做官使然。圣人有言,善恶的本质在于人性。谯本化虎,尽管没有政治的意义,但对于恶人的惩罚却是一样的,就是都将他们打回原形。在这些奇异的故事里,虎就是恶暴,这是它的本性。

将恶人打回虎形,乃是对恶的展现,藉以警示世人,让人看清恶人的面目。还有一种对恶人的惩罚,就是让虎将他吃掉,虎在这里虽非主角,但充当了制恶的物具,它本来是要吃人的,只是吃掉恶人,让人们解气,获得心理的平衡。《广记》卷四三〇录唐皇甫氏《原化记》,谓词举人李姓者寄于宣州山中,有奴慵惰,李数鞭笞,奴怀恚恨,谓同侪曰:“今是闰年,人传多虎,何不食我?”言讫出门,竟为虎食。②[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第203页。恶虎吃恶人,并非平白无故,一定是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因为在通常情况下,虎并不挑食,好人也照吃不误。又同书卷四二六录《广异记》言唐开元初巴人百余众在太白庙前伐松百余,有老者对他们说:“此是神树,我乃太白神,若不止,必当俱死”。这些人只想着伐木卖钱,哪里肯听,老者遂呼斑子数头,噬巴人殆尽。③[唐]唐临撰,[唐]戴孚撰:《冥报记·广异记》,方诗铭辑校,第166页。愚蠢的人们砍伐神树,触怒庙神,也是罪恶,因而让虎吃掉。虎并没有善恶,叫他们吃人,也就毫不推辞。虎吃恶人,尽管缺乏惩恶扬善的主观觉悟,客观上却实现了惩恶的目的,人们很乐意让恶人受到这样的惩罚。

虎以威猛可敬,也以恶暴可畏,但自来就不乏伏虎降龙的勇士,普通人即使没有打虎的本领,也一样可以拥有征服的志望,表明人类不惧强暴的勇敢精神。在伟大中华民族的打虎史上,可谓英雄辈出。《太平御览》卷八九一录《璅语》说“周王欲杀王子宜咎,立伯服,释虎,将执之,宜咎叱之,虎弭耳而服”④[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958页。。宜咎或作“宜臼”,后来成为开创东周的君主,即周平王,他做王子的时候敢于叱虎,虎也顿时顺服。《孟子·尽心下》则说到一个出名的打虎人冯妇,他看到一伙人逐虎,却没有一个敢碰它,只有冯妇上前,由于以前就善搏虎,尽管现在做了士,看到虎还是手痒,逐虎的人很高兴得到了帮助,士则取笑他“再作冯妇”,只是没有面对老虎,否则必喊救命。⑤[清]焦循撰:《孟子正义》,《十三经清人注疏》,沈文倬点校,第988页。《尸子》则谓“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⑥[清]汪继培辑:《尸子》,黄曙辉点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7页。,虎驹本来很厉害,但中黄伯却自吹“余左执太行之夔,而右搏雕虎”⑦[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第3958页。,那是何等气概,一定是个异人。

在汉代,我们熟知的“飞将军”李广也是一个射虎的英雄。《史记·李将军列传》说他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居郡及右北平都曾射虎⑧[汉]司马迁:《史记》,第2871-2872页。。《西京杂记》卷五也说广与兄弟在冥山射虎,将虎头骷髅作枕以“示服猛”,并铸虎形溲器用“示厌辱”⑨无名氏,[晋]葛洪撰:《燕丹子·西京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8页。。《汉书》则说李广之孙李禹好勇,与贵人侍中饮时辱之。侍中是皇帝的近侍之臣,就告到武帝那里。上乃召禹,让他刺虎,命人用绳子将他悬挂到虎圈中,还没着地,就使人放出老虎,“禹从落中以剑斫绝,累欲刺虎”,而“上壮之”,就命人把他从虎圈中拉了上来⑩[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449-2450。。雄才大略的汉武帝竟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对待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李将军后代,但身为射虎英雄大将军的后代,李禹刺虎的勇敢也着实令武帝惊讶。《太平御览》卷八九二录《竹林七贤论》也说到“七贤”之一王戎幼清秀,就是这样一个貌似文弱的孩子却不怕虎,魏明帝曹叡令宣武场力士搏虎,王戎才七岁,也跟去看热闹,“虎乘间薄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僻易颠仆”,这个少年却安然不动,“帝于阁上见之,使问姓名而异焉”①[宋]李昉等编纂:《太平御览》,第3960页。,惊异中有着出自内心的欣赏和喜欢,不像汉武帝欲害李禹那样不怀善意。

而《后汉书·逸民传》中,则有两个老翁,虽然没有《尸子》中黄伯那样的豪言,却着实干着擒虎的实事。世祖刘秀遣邓禹西征,送之于道,返回的时候,就见到这两个老头擒虎,世祖问禽何向,两翁举首西指说:“此中多虎,臣每即禽,虎亦即臣,大王勿往也。”②[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758页。“即”义走近,两翁要擒虎,虎就乖乖地走近被擒,可见两翁具有超凡的本领,也是异人。《三国志·吴志》说汉末东吴的名将吕蒙少欲从军,母亲不许,蒙就说“不探虎穴,安得虎子”,一样的豪言壮语,流传至今。他后来跟着吴主,果然建立了赫赫战功,也曾掩护孙权逃生,救过主上一命。③[晋]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273-1274页。孙权更是一个厉害的射虎角色,《吴志》说他“每畋猎,常乘马射虎,虎尝突前攀持马鞍,昭变色而前”④[晋]陈寿:《三国志》,第1220页。,但孙权还是经常射虎,并造射虎车。又说权曾“亲乘马射虎庆亭,马为所伤,权投以双戟,虎卻废”⑤[晋]陈寿:《三国志》,第1120页。。这个割据江东的吴主确实英明神武,以致于曹操也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⑥[晋]陈寿:《三国志》,第1119页。,真是英雄相惜。又《太平御览》卷八九二录南朝梁沈约《俗说》谓征西大将军桓豁的儿子石虎,小名恶子,小字镇恶,尝从猎射虎,虎被数箭,伏在地。诸将谓石虎曰:“恶郎能拔虎箭否?”石虎也不去想是否诸将害他,就直接说“可拔耳”,于是“便拔得箭,虎跳越,恶子亦跳,跳乃高虎跳,虎还伏,恶子持箭便还”⑦鲁迅校录:《古小说钩沉·俗说》,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47页。。“恶子”能够“镇恶”,真是应了这句话:一物降一物。

英雄如果得用,就不仅显露身手,也能保一方平安。在历代任用的下层卒吏中,也确实不乏这样的勇者。《广记》卷四三二录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说唐大顺景福以后,蜀路剑、利之间白卫岭石筒溪虎暴为甚,商旅结伴而行,军人带甲列队经过,亦遭攫搏。有递铺卒周雄“连毙数虎,行旅赖之,西川书记常庄作长语以赏之,蜀帅补军职以壮之”⑧[清]缪荃孙:《北梦琐言逸文》,《云自在龛丛书》卷四,江阴缪氏,1899,第6页。。这不是像吴主和恶子那样性好射虎,也不是像李禹那样被悬虎圈,而是出于恶虎攫搏人民的满腔义愤和作为驿卒的一份职责,长官也能予以表彰,弘扬正气,让读者振奋,充满正能量。在《太平御览》和《广记》的虎异抄录中,这并不多见。

而如《广记》卷四三三所录《原化记》中的张俊杀虎,则因妻为虎杀,为之报仇。张俊本是元澹的庄客,元澹到宣州溧水任县尉,张俊也随从照应,而且还带着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儿子。元澹官满却归,与俱行,至宋地冲夜,“俊抱儿从澹,其妻乘驴,在后十步,忽闻叫声,俊奔视之,妻已被虎所取”。张俊就对元澹说,妻为虎所杀,誓欲报仇,并托付他照顾自己的儿子,固不能止,就挟两矢,携弓腰斧,去三十余里,来到虎穴附近,射杀一大虎,又将四只虎子杀死,取其首,葛蔓贯之。乃负妻尸,走步而归,追及澹,感激之至⑨[宋]李昉等撰:《太平广记》,第216页。。在《广记》所录虎事中,这则报虎之仇的故事是很特别的,毋宁说是人类对于恶暴的奋勇反抗。为给妻子报仇,他宁肯舍弃性命,虽妻已为虎所杀,不能同生,也宁肯涉险俱死。不需如后世作者蒲松龄那样巧增情节吸引读者,简单的直述足以让人感泣,且元澹临变而受托孤,也堪称义士,令人动容。

尽管虎在当今已经成为保护的对象,但自古虎暴害人,恶性不改,伏虎尤其彰显人间的勇敢和天道的正义,获得人民的敬仰,留下英雄的史迹。在官府郡守,消除虎患、保护民生也是自古以来的职责所在。在历代有关虎的故事中,官府设置槛阱捕虎,乃是常见的内容。如《太平御览》卷八九二录《晋令》曰:“诸有虎皆作槛阱篱栅,皆施饵。捕得大虎,赏绢三疋,虎子半之。”⑩[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第3960页。在有虎诸地,这些捕虎的设置和奖励的措施是必要的,也惟有政府能够集合捕虎的力量,调动民众的积极性,激励勇士的壮举。在强大的人类社会组织面前,最恶暴的虎也终将被灭。

在古代述异的故事中,如果说虎的恶暴除了彰显人类的勇敢之外还有其他价值,那就是它们的出现和消失也被当作评价为政的标准,按理说这不关虎事,只是人们的判断。《广记》卷四三二录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说到先前西川驿路多虎患,及今作者孙光宪行次白衡岭,乃见“民家豚犬,交横道路,山林依然,居人如昔”,所以感慨“虎豹之属,又复何之”?前后对比,“得非系国家之盛衰乎”①[清]缪荃孙:《北梦琐言逸文》,《云自在龛丛书》卷四,第7页。?孙光宪是五代末和北宋初的著名词人,曾仕南平三世,后奉三州于宋廷,宋太祖嘉其功,授黄州刺史。他拥护国家统一,在这则虎事中也表达了国家盛衰的意识。国家的盛衰确实关系到虎类的生存,如人众的多寡、山林的环境、人们的防范、过度的捕杀,都是重要的人为因素。

《后汉书·法雄传》说法雄为南郡太守,其“郡滨带江、沔,又有云梦薮泽,永初中,多虎狼之暴,前太守赏募张捕,反为所害者甚众”,雄乃移书属县废槛,虎害稍息,人以获安,岁常丰稔。②[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第1278页。同书《宋均传》又说均迁九江太守,郡中多虎暴,以前也是募设槛阱,犹多伤害。宋均也下记属县,去除槛阱,除削课制,不得劳勤张捕,其后虎竟东游渡江③[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第1412-1413页。。法雄和宋均都强调人虎相安的重要性,正史的传记旨在称扬郡守的德政惠泽,实际上是在于自然的秩序与平衡。“劳勤张捕”的结果,就是逼着虎等猛兽跑出山林,为患村郭,啮噬人畜。

过度的捕杀不仅旨在消除虎患,也很有可能为了牟利,毕竟皋比享用,以显尊贵,虎爪、虎骨、虎须还可治病。陶弘景《本草经集注》说虎须可治牙痛④[南朝·梁]陶弘景编:《本草经集注》,尚志钧、尚元胜辑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年,第422页。。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也说到治齿痛“唯得虎须,及热插齿间即愈”⑤[唐]段成式著:《酉阳杂俎》,杜聪校点,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112页。。虎屎也是一味名贵的药材,李时珍《本草纲目》载《名医别录》谓可治恶疮、陈藏器说可治鬼气,李时珍说可治瘭疽、痔漏,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则说“屎白者,以马尿和之,暴干烧为灰粉之良”⑥[唐]孙思邈著:《备急千金要方》,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5年,第408页。。由此看来,《西游记》孙悟空用马尿拌锅灰制成“马兜铃”治好国王的相思病⑦[明]吴承恩著:《西游记》,黄肃秋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第829-837,也不全是胡闹。而且《名医别录》说虎屎中骨可治火疮,李时珍说可治破伤风⑧[明]李时珍编纂:《本草纲目》,刘衡如、刘山永校注,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1849页。。凡此都是有钱难求的珍贵药材。官府明令捕杀的虎,除了虎肉可以吃掉,虎皮肯定制成了皋比,虎骨、虎须、虎屎及屎中骨则被摆在中药铺子上,进而被人服用。这都是价值,可以图利,除了官府组织的捕获行动,私下也一定有人捕虎牟利,而且捕获献公,也能获得不菲的奖励,即使捕得虎子,也能获得一匹半绢的官赏,为此值得铤而走险。对于穷怕了的人来说,生存就是生活的本义。只是滥捕的结果,可能造成更大的虎患,正是虎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因此可以相信政治与虎暴的关联,在某种角度上看,德政对于人、兽来说都是更为根本的。《太平御览》卷八九一录谢承《后汉书》言豫章刘陵“为长沙安成长,先时多虎,百姓患之,皆徙他县,陵之官,修德政,逾月,虎悉出界去,民皆还之”⑨[清]姚之骃:《后汉书补逸》,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2册,第454页。。卷八九二又录《陈留耆旧传》谓王业为荆州刺史,有德政,卒于支江,“有二白虎,共卫其墓,民共立碑,号曰枝江白虎墓”⑩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19页。。这是神奇的虎类感德,也许是偶然虎现,人们加以附会,即使宋仁宗驾崩,也是合境人哭,未闻异类之悲⑪[宋]邵博撰:《邵氏闻见后录》,刘德权、李剑雄熊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5页。。又录谢承《后汉书·刘昆传》说刘昆光武时为弘农太守,“先是,崤黾驿道多虎灾……昆为政三年,化大行,虎皆负子渡河而去,帝闻而异之”⑫[清]姚之骃:《后汉书补逸》,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2册,第444页。。后征为光禄勋,诏问昆曰:“前在江陵,返风灭火,后守弘农,虎北渡河,行何德政,而致是事?”昆对曰“偶然耳”,左右皆笑其质讷。帝叹曰:“此乃长者之言也,顾命书诸策”⑬[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第3957页。。虎渡河而去,也许就是偶然,只是刘昆完全可以顺着上意说说自己的德政,左右窃笑,就是看他连这一点都不懂。他哪里会是不懂,仅仅出于诚实,不愿谗上而已。皇帝这样做,也更能显示自己的仁明。说到底,虎之去留的“偶然”恰恰就是德政的显现,而且人虎交集以及所有虎事的发生,根本在于虎的客观存在,无关“虎图腾崇拜”的缅邈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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