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相思卿不知英文版 [入骨相思卿不知]

  冯清来福宁殿见我时,我就快要死了,即便这大瀛宫内诸多姬妾不愿承认。但是,我知道,她们更多不愿承认的,是我大归之后,关于她们去留无定的归属。   除了冯清。   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这么寡淡的女子,也再也没听过,从任何女人嘴里,说出的比这更寡情的话。
  她随内侍穿帐入内,带过积于殿内浮起的层层药香。我闻声从枕上艰难转过头。冯清垂头打量我,徐徐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她顿了顿,便自顾自摇了摇头,笑得天真且嫣然,“你怎么还不死?”
  服侍左右的人站得并不是很远,听闻当即陡然色变,深深垂头,唯恐我有可能的怒火波及他们身上。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要死了,死了,死在我厮杀一生的瀛国土地上。躺在床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中年人,早已失去十几年前戎马倥偬的畅快凌厉,失去单刀匹马攻敌屠城的刚劲狠辣,失去二十多岁那年,在那个齐国亡国的傍晚,在乱军中硬生生将她从别人手上抢到的勇气。
  那个中年人,就快要死了。
  
  一、
  瀛国,水与胜并立,开国的草莽皇帝取了这样文绉绉的名字,却未能如愿将后生子弟生于血液的野蛮和冰冷彻底根除。在我继位为瀛国的第二个年头,我选择了父辈们常做的那样,以最冷血的做法,屠了齐国的王都。
  而我这辈子最好和最坏的事情,都始于那场战役。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臣子献上来的女孩是谁。在齐国降城的傍晚,在那个有风声和萧萧牧笛声的夜晚,我见到她。
  她是被绑着送到我营帐的,在内臣粗暴的推攘下硬生生抬进来。惊惧的大眼睛闪着深黑色的光泽,带着江南特有的水意。
  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除却那句感慨,我并没有想太多,只因美人何其多,而拥有美人的方式又何其相似。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便开始解她身上繁复的衣裙。
  她吓得连反抗都忘记了,只是傻傻地瞪着我。瞳孔那么亮,那么黑,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更好看的眼睛。她握住我解开她第一颗衣扣的袖子下摆,低声开口:“求求你,能不能放过我?”
  我没说话,她以为我听不懂齐国话,遂又生涩地用大瀛话重复:“大王,请放过我。”
  我笑了笑,掩去眼底的一点冰冷,用齐语问她:“是谁教你的?”
  她眉间掠过些许喜色,以为是我松动的痕迹,便急急解释:“是霍将军教我说的。”
  营中姓霍的将领并不太多,印象中有个叫霍元刚的守军,在禁中带兵操练的时候见过寥寥几面。
  我抬手拂过她两颊深陷的酒窝,笑了笑:“是霍元刚吗?”
  她就这么瞪着我,也没有回答。瑟缩着往后退了几步,捂住眼睛肆无忌惮地哭,泪水淌到我抚在她侧脸的手背上。
  我愣了愣,有点哭笑不得。
  她哭到打嗝,抽噎着同我说:“我只知道他姓霍……我迷路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进了大瀛的军帐,我很怕……”
  在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艰难复原她之前遭遇的事情,大约是齐国边境某家农户的女儿,迷路之后误入大瀛军帐,为霍元刚所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当成俘虏送到我的营帐。
  我笑了笑,从地上站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先起来吧。”
  她傻傻仰头看我,脸上还沾着适才没来得及擦干的晶莹泪珠,更显得稚气。
  见她没有回过神来,我简单地解释:“霍元刚会带你走的。”我抬头,顺着自窗棂射入月光揣测此间天色,想了想又补充道,“从这里到齐国,大约也不是很久。”
  她听不太明白我讲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但是也知道可以暂时脱离险境,便拭干眼泪,抬头对着我仓促一笑,美丽如雨后朝霞。
  我漫不经心别过头,等霍元刚出现,略微向他交代了些许要注意的事情,便让他带着那女孩离开大瀛。
  霍元刚怔了怔,抬起头来的时候似有些不敢置信,但仍看得出松了一大口气:“只是,这是其余几位将领献给陛下的,臣担心……”
  我随口“哦”了一声:“别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霍元刚怔了怔,挣扎了一下,有些问题还是问出了口:“只是今日,陛下似乎……”
  我支颐,垂目淡淡地打量了他一下,轻声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寡人今日,特别慈悲?”罔顾霍元刚连声“不敢”的回答,我抛开书,想了想,“其实也不是我慈悲,只是我见到她就想起一个人,想着如果有天她也遇到这种事……”在霍元刚略显好奇的目光之中,我敛下眼睛里的情感,淡淡地继续道,“有天她遇到今日这种事,也盼着能够遇到一个好人。”
  我同霍元刚交流用的是大瀛语,那女孩听不懂,可怜兮兮地一直盯着霍元刚看,直至他走过来,俯身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时,才安心地笑出声来,低声叫了一句霍大哥。
  我移开眼,漠然注视霍元刚扶着那小姑娘悄然行入帐外夜色内。
  繁星点着天际浮云,入夜应当有月色隐没。
  霍元刚认为我慈悲,其实我从来没觉得是救了那女孩,各人生死因缘劫,逃不掉的注定逃不掉。
  就好像,我放走了那小姑娘,却怎么都没想到,在齐国亡国的时候,我还是见到了她。
  
  二、
  作为进献给大瀛贵族子弟的俘虏出现,在我饮尽半盏茶的工夫,她同其余年岁相当容貌俱佳的少女鱼贯进入营帐内,我在心底笑了笑,还真是巧呀。
  她吓得都快哭了吧,瑟缩在诸女背后却掩不住顾盼生姿。睁得大大的眼睛上萦着一串细碎泪珠。
  已经有人将她认出来,窃窃私语在帐内如何都压制不下去。
  我淡淡饮尽杯中酒,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道:“让她逃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
  座中一人讪讪笑道:“既然是大王的,那便还是留给大王吧。”
  我怡然将饮尽的酒杯搁回席面,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她惊恐地缩在营帐内一个角落里,在我掀帘走入的刹那褪去最后一点血色,苍白着双唇紧紧盯着我身后,却没等到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我不发一言,走到她面前。她绝望看着我,绝望到不应该是她那个年纪应当拥有的表情。
  我低头,淡淡地看向她:“所有人都认为你是我的女人。”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还是帐外的那群男人,你自己选。”
  在我吻上她冰冷双唇的时候,她停止挣扎。属于她的家国,她的身份,她的年纪最无用的挣扎,直至在我完全占据她的那一刻,她都未能如愿,得到暂时的逃离。
  深深的夜里,我睡在她身侧,却洞悉彼时她所有动作。她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压抑在夜色里关于对未来的悲鸣。
  还有,她无意识叫出的,霍元刚的名字。
  我听着她哭泣声,心想,其实也挺可怜的。
  
  第二天是大瀛国驻扎返城的日子。她木然任侍女画出大瀛国时下最流行的妆容,直到侍女将她领到我面前,她怏怏地低头,连笑意也无。
  在返程靠近大坡湖的时候,她突然从马车上跃下,推开瞠目结舌的侍卫,提着裙子疾步奔往湖边,在任何人都还未回过神来之前,已经急促地跃进湖面。
  等我得到消息赶到时,那女孩已经被人从湖中救起。霍元刚抱着她,涉水而来,慢慢走到我面前。
  只是如何能不发现,她身上裹着他的战袍,他素来冷峻的脸上浮现稍许凄凉,在垂首凝睇怀中的她时有怜悯一闪而过。
  霍元刚恭敬将她送回我手上。我俯身将她抱起,在转身离开的前一刻,霍元刚终于还是忍不住,朝着我的背影低低开口:“陛下,有些话,微臣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停住脚,回过身来睇了他一眼:“不该说的话,那就别说了。”
  霍元刚微微颤了颤,在我目光注视下将头一点点低下去,包括他的声音:“冯姑娘是个可怜人。”他仰面顾我,有些不忍,“毕竟,她曾是个公主……”
  有风自营帐外掠过,已经是秋天了,碧蓝色的天空落下三两点雨来。我慢慢低下头,俯身盯着他眼睛问:“你说,她是谁?”
  霍元刚想是没料到我会突然发火,微微颤了颤,却并不妨碍我,在这么长一段句子里,找到她的名字。“齐国公主,”他抬头看我,更多的是不解和困惑,“冯清。”
  在吹来的三月微风之中,我抱着她慢慢往回走,往回走,走过萧萧的春风,走过嘶鸣的丛立战马。听她伏在我怀里,由哽咽衍生悲泣。
  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一个人眼中能蓄着这么多的泪水。哭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想,怎么会这么巧,可又这么绝望。
  
  三、
  我在大瀛国第二次见到她时,已是半个月之后。她高了一点,也瘦了很多,不变的是看我时惊惧和躲避的神情,带着窘迫。就这样被内侍押送到我寝殿,因为一个很有意思的罪名:潜外出宫。
  我抛下手中卷轴,垂目打量堂下被缚住手足仍不甘挣扎的女孩,笑了:“你不知道大瀛过子时不能随意外出吗?”
  她垂着头,双手被倒剪着缚在身后,连小腿都被尽责的禁卫绑得严实。闻声抬头看我时有不甘和愤恨,这时候倒像个孩子,尤其是瞪人的时候特别像。
  我无声地微笑,缓步走到她面前。一言不发替她解捆绑的绳子。双脸陡然浮起一层红色,不知是羞抑或恼怒,她挣扎着抬头看向我:“放开我。”
  我没有理她,继续手上的动作。在她持续的阻挠和反抗中,淡淡掠了她一眼:“放心,你这样子我还不至于对你做什么。”她愣了愣的,但是很快便又开始下一轮挣扎,我按住她纤弱双臂,轻笑出声,“你要再这样下去,我保不准不会对你做什么?”
  她瞪着我,像是没听懂我说的话。就这样瞪着我,直至慢慢浮起一层水雾,盖住她黝黑的双眸。
  她终于说话,带着哭腔:“别碰我。”
  我停住动作:“除了我,还有谁可以碰你?”不待她开口,我幽幽地凝睇冯清,替她作答,“霍元刚吗?”
  冯清愣了一下,傻傻地看着我。
  我心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怜。
  她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悲怆,抬起头看定我:“对。”
  有突然的愤怒,不知是因她被我洞察的心事,还是她对着我再坦然不过的那个“对”字,余下的动作已无须解释和理智的分辨。那一夜她睡在我身边,我用手掌挡住窗外亮到逼人的月光,想了又想,也许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
  
  其后便是例行的封赐,于德隆殿设宴宴欢有功之臣。我带了冯清一道去,她座次被安排于我左手最近的地方,在落座之后,我含笑朝她伸手。
  她明明看见,却冷冷地别开脸。
  我只是笑,转顾左右,内侍硬搀着她送到我身边来,我装作不经意环过她后背扶住她的一只手臂。受惊之余她很快开始挣扎,但可想而知,区区一个小姑娘的力气如何能敌过异族的蛮力,不过是徒劳。我略笑了笑,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是个没耐心的人,但是,对你除外。”
  她孩子气地瞪我,恨恨地移开目光。
  难以抑制在心底轻笑出声。
  只是等到霍元刚现身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来。
  他缓步入殿,丰神俊朗,群臣之中他不见得是最出色的那个,然常年杀伐于战场的经历让他在儒雅的气质外平添一份阳刚,如栗色阳光。
  我清晰感受到,那个坐在我身边的小女孩在他出现起便微微颤抖,目光追随于他行过的每一道痕迹。
  我端起酒杯,一点点饮下其中琥珀色的汁水。感觉她握在我掌心里的手,慢慢变冷。
  
  宴半霍元刚独自离席,正是酒到酣处,自然无人在意。其后,我随意找了一个理由离开,出殿,择了一处小径慢慢走。
  那个晚上月亮很好,却也稀薄,我将自己隐于偌大梧桐树荫下,身边即是一片银灰色的荷塘。我想,应该会很冷,就好像湖对岸冯清听到霍元刚那句疏离的问候时,那个时候,她是不是也同我一样冷。
  冯清的声音隐着哭腔,像受伤的小兽呜咽:“霍大哥――”
  霍元刚退后几步,有梧桐落叶在脚底下发出细碎的声响,神情恭敬却也疏离:“冯夫人。”冯清在后宫并无封号,而这一声冯夫人,却是最安全并且合理的问候。
  霍元刚,他,终究将身后荣辱看得比她高。
  冯清垂首,哭得像个孩子伤心:“霍大哥,你忘记了吗?十年前,在齐宫荷花池边……”
  霍元刚抬头,截住她说到一半的话:“夫人想是记差了吧。”他稍有停顿,又继续开口,“不管是十年前,抑或二十年前,臣皆身处大瀛,并未曾去过齐国。”
  冯清怔了怔,想要说什么,但已经有内臣寻着声音往这边走过来。
  我拂了拂衣袖上无意沾染的薄尘,负手顺着月亮覆盖的甬道慢慢往回走,走过风声中摇摆的紫竹林,走过花香覆盖青苔的青石路,在内臣一路蜿蜒的俯跪中,想了想,其实霍元刚没有说谎,十年前的事情我记得再清楚不过,彼时正值齐国鼎盛,我被父皇送到齐国做质子的时候,霍元刚并没有跟着我一道去。
  风一点一点起来,吹动我翻滚的衣袖,也吹起我,皱于眉心三两点不可与人说的哀愁。
  我想,真是绝望,绝望到没一点机会。
  
  四、
  我父皇还在世的时候曾教导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因自己会出卖自己的事情,而权位从来不会。想起这话的时候,我正提着朱笔往内阁呈递上的奏折上批复,将城中守将调往边境,来控制齐国军民的暴乱。
  我若无其事圈了一个人的名字:霍元刚。
  逼着自己不信都不行,这其中,到底多少是为公,多少是私心作祟。
  送霍元刚出城的那天,也是冯清自进宫以为唯一一次肯主动来见我。有时候觉得逗逗这个小女孩很有意思,有时候就会发现,那些隐藏于云淡风轻之后的真相,有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疼痛。
  我知道她为什么而来,却克制不了心底因此衍生的些许酸涩和难言,在她凝睇车队缓慢离去的那一刻,我终于开口,冷冷的声音像一把刀,轻易割裂她赖以生存的孤傲:“无须再看了,再怎么看,霍元刚都不会回头看你一眼。”
  她低头,只是装作没听到。
  再也遏制不住话里的恶毒,怎么都想不到我也会被一个小女孩逼到这样一步。我上前一步,盯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你以为他真的会为了你公然与大瀛国、与我为敌吗?”
  冯清顿了顿,抬头愤愤地看了我一眼:“是你逼他的。要不然……”
  我不知道她这个“要不然”后面会是什么,只觉得她在说出那三个字起脑中似有什么轰然炸裂,愤怒排山倒海涌入胸襟。我看她,笑得残忍:“可惜,他没胆子娶你,他怎么会不顾自己前程娶一个亡国公主?”我盯着她眼睛,在她慢慢泛红的双眸内,刻意加重后面那句话,“他不要你,你信不信,”我笑了一下,冷冷的,“就算寡人现在把你送到他手里,他也会乖乖把你原封不动送回来……”
  她仰首,扬起的手被我拦截于半空之中。在她崩溃的泪水里,我俯身,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霍元刚他就是个懦夫。”
  她双颊泛白,突然捂住双唇,退后几步。
  我稍有惊讶,动作先于理智扶住了她:“怎么了?”
  她并无回答,似不太舒服,吃得不多,吐也只是吐出数口清水。我怔了怔,抬手正拂过她垂肩的整齐秀发,心脏突然快过一拍。
  
  御医确定,她是怀了身孕。
  我坐在一帘相隔的外厅,徐徐饮尽杯中最后的茶,听到御医喜不自禁的恭贺声并无太大的反应,只是笑了笑。
  她背对着我朝内侧躺在床上。我将这消息重复给她听,其实并不重要,只是我要这个孩子,这个,或许长得会同她相像的生命。
  只要与她有关联的存在,都能让我欣喜。
  她用被子捂住眼睛,极慢极慢地哭出声来。我坐到她身边:“小清,其实当年,在齐宫……”
  还未等我讲完,她突然侧过身来,用她一贯轻柔的语调说出最决绝的话:“我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
  我愣了愣,握住她双臂想要告诉她:“小清,你听我说。十年前,我见过你,”我低头将她鬓边的散发拂到耳后,轻声告诉她,“十年前,在荷花池边,你……”
  她突然笑了,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冰冷:“你是不是想要说,当年你遇到我,然后一直在找我?”她垂下双眸,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所以,你杀我族人,灭了齐国,毁了我最后可以依附的家国吗?”
  我沉默,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要如何告诉她,家同国,是我在除了你以外最无法掌控的两件事,对大瀛国来说,我只是一国之君。但是,我要怎么说她才会相信。
  带着冰冷的笑意,她盯着我的眼睛继续开口:“我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
  我微微笑:“这并不是你能决定的。”
  “但是,”她略一笑,冷冷的,“我可以决定怎么让这个孩子消失。”
  我一惊,起身握住她双臂,有些难以置信。
  以前我总在想,就算她再厌恶大瀛,如果有个孩子,她是否也会软化,或者慢慢改变,但是,最绝望的是,她,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握住她两手手腕,飞快压在床的两侧,如预料中的,她很快开始挣扎。我看着她,靠得这么近,近到都能感受彼此说话间喷出的热气。我就这么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对着她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掐死你。”
  她若无其事地看我,眼睛通红也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我不会要这个孩子的,你杀了我也没用……”
  我冷笑两声,抬手拂过她细如凝脂的脸颊:“杀你干什么,杀了霍元刚也是一样。”
  瞳孔飞快收缩,像是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招。忍了很久又不敢发怒,泛红的眼眶渐渐被水汽盛满,委屈得不得了:“你放过霍大哥……”
  愤怒如火焰点燃仅存的理智,她就在我面前,好看的眼睛,带着泪的双眸,嫣红的双唇……如果能就这样掐死她,能掐死她,是不是就没这么多痛……
  我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像盯着我平生最恨的人,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霍元刚他到底有什么好?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他不要你,他为了荣华富贵他根本不要你……”愤怒连心脏都在抽痛,我狠下心肠逼着自己继续道,“一个懦夫,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守不住的人,这种废物,他到底有什么好?”
  冯清突然哭了出来,这辈子我也没见过她为了什么事这样伤心,哭得像个受伤的小动物,仔细分辨,也只能清楚其中逶迤的,含糊哭腔:“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慢慢直起身,在那个有三月植物香的空气里回过神来。左右服侍的人过来相扶,被我冷冷地推开。在偶有光线投射的深秋庭院,我慢慢往外走,踩着她呜咽的细碎哭声,踩着秋日里并不温暖的和风,自顾自茫然走在秋风中。
  这辈子,再没什么东西是我无法掌控的。长达二十多年的俯仰,我拥有过美人如玉倾城红颜,也曾有过盛世江山万世长安,只在那一刻,在我拥有所有的那一刻,在那个小女孩悲咽哭泣声中,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我想,是不是,在哪个不经意的时候,我爱上这个小东西了。
  那个有点傻,会在受惊时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人,受到伤害只知道哭泣的女孩。
  我想,多么荒谬,我告诉自己,多么荒谬的事情。
  
  五、
  而有些事,就在那些分别的时光里默然掠过。
  我想,应该就快到收回那些兵权的时候了。
  三月后一日,她突然来殿内找我,也是她进宫来,唯一一次向我笑,试探着的,朝我微笑。
  明明知道她是有目的,明明知道深陷下去会是另一场欺骗,明明知道她递过来的是一杯断肠酒,但就是在她那样明净到无邪的笑容里,逼着自己慢慢饮下去。
  连自己都不确定,这样的日子到底有多久,她会对我笑,会温和地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御医开出的药都能按时饮下,我对自己说,那就让她骗吧。倾国以聘,只要得她一日欢颜。
  那天晚上,她安安静静躺在我身边。我知道她没有睡着,我熟悉她每一个动作,就好像熟悉我自己。在竹影摇晃中,她起身,极轻极轻,走到我常年放置奏折的书案,用她一贯轻缓的动作,找寻她想要的一切。
  那一切里,包括我经年累月找寻的,关于霍家所有存在或莫须有的罪名。位极人臣,并不见得是人臣的错,而是权力诱惑何其之大,而坐在这上面的人,却再孤单不过。
  我想,真是可怜,我对着自己低声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怜。
  但是,无论怎样说,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
  军型部署以及网罗的关于霍家以上犯下的罪证说到底不过是个假象。飞鸟尽,良弓藏也只是表面,我赌,赌一场大战,赌霍元刚为求自保,逼宫德隆殿,我赌,霍元刚尚有血性。
  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算得分毫没有差错,甚至连他什么时候带哪路兵马都没有错,当他带着禁卫冲入皇城的时候,门外正燃起半人高的火焰,只干云霄,桌上的残酒,只饮尽半杯。
  我朝他亮了亮我杯底:“爱卿来得颇为准时。”
  他反手将银枪竖在身后,冷冷地看着我:“她在哪儿?”
  我淡笑,举手一拍:“嗯,她会来。”
  
  原本随在他身侧的守将突然折身朝我跪下,在霍元刚微微泛白的脸色之中,我徐徐饮下其中最后半杯酒,朝他歉意地一笑:“看样子,我暂时死不了。”
  其后发生的事情便和史书上写的殊无二致,除却些许夸张。事实上,真正能置于死地的,是我射中他心脏的那一箭,而其余的,却是因为冯清突然从殿外奔进来。
  我想,这一辈子,她是再也无法原谅我了。
  我一生都忘不掉那个画面,殿外燃起半人高的火焰,映着殿内明晃晃如白昼。那一箭霍元刚可以躲过,只是冯清的出现让彼此方寸大失,所有发生在一瞬间,他折身护住她,硬生生挡下原本可以逃脱的乱箭。
  她抱住他,傻傻地抱着他,像抱着此生至为珍贵的什么东西。将脸颊贴在他额头,低低,低低地说着悄悄话:“你还说你不记得我了,你不记得我,你还替我挡箭吗……”
  而霍元刚,早已听不到她说话。
  我走过去,走过手足相抵的尸首,走过纵横的斑驳血痕。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子朝她伸出手,温和地叫她的名字:“小清。”
  她极慢极慢抬头看我,眼睛里面都是水,连鼻头都被哭得红红的,更像个小孩。她像是没明白我为什么还会出现,傻傻地看了我很久,才低声开口,用我听惯了的语调,说我听惯了的最绝望的句子:“我等了他十年,你杀了他。你却杀了他……”
  她稚气地看着我:“你怎么还不死?”
  风气吹过我梳起的辫发,我仰面看天际流云,用手背遮住眼睛。
  要怎么告诉她。
  
  六、
  站在我床边的冯清依然在笑,微凉的指尖拂过我并不年轻的侧脸,那经历风霜雨雪的,静静的夜里。我慢慢闭上眼睛,我想,那就别告诉她了,宁可她这辈子都恨我,也别让她知道了。
  不过是件小事,断代于十年前的一件小事,十年前,也是在齐宫的荷花池边。我曾遇到过一个小女孩,个子小小,皮肤白皙的小姑娘,负手笑嘻嘻地看着我,问我叫什么?
  那个时候我被父皇送到齐国做质子,不会说齐语,这宫里最多就高踩低的人,自然没有人乐意同我说话,是以性格比常人更要冷上三分。在那小女孩锲而不舍的追问下,我移开脸,低低开口:“滚。”
  我用大瀛语命她滚开,只是这大瀛话中的“滚”同齐语的“霍”极其相似,她得到回答,笑得极开心,露出缺的两颗门牙:“呀,原来你姓霍。”
  她还在笑,在齐宫盛世太平的日影下笑得无忧无虑,其后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惜我没听懂。
  可是这句话,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被我记了很久,等到有能力回国,我找遍齐国文人,将这句话生硬地念给他们听,他们告诉我,这句话在齐语里,有个最简单不过的意思:“霍大哥,我叫冯清,你可以叫我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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