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之河

  拖着箱子,向越南的莫拜海关走去。柬埔寨的领土还有最后几十米。泥泞、碎石、坑凹,道路被战争破坏了,或者一直是这样?柬埔寨的海关就在这种灰尘飞扬的大路尽头。路边站着几间简易的木棚,那就是海关。而越南那边,则是高大坚实的水泥方盒子的建筑物,国徽闪光,国旗飘扬,体现着“国门威严”,很像中国的海关。
  我们乘的是从金边出发的长途汽车。到了这里,就要换越南的客车了。烂路终结处,出现了光滑平整的水泥路面,像是踏上了镜子。我们进入了越南。越南的海关与柬埔寨的海关有种不同的气氛。那边,一切都很随便,士兵看起来就像乡下的农夫,暗藏着不确定的因素,或者公然向你讨要额外的小费,或者不要,或者耽搁你,这些小花样都是直截了当的,诚实的小邪恶。我们的出境手续是岳从侧门进去办的,越过了那些刚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的过境者。我们因此成为第一批走进越南海关的人。孔子说,君子行不由径。如果你避开正道,抄了近路的话,麻烦会在后面。抄小路是岳的好意,也代表着那个国家,从侧门进去,避免了很多麻烦,行李就根本不检查了,表格也不必填了。我们只是找了个阴凉处站着抽了一支烟,海关将发生的一切麻烦就烟消云散了。越南海关则一派公事公办的气氛,关员神情冷漠,制服笔挺。这使我们认为只要护照没有问题,就很容易通过。海关前厅里站着两个越南汉子,打量了我们一下,互相使个眼色,又是努嘴又是竖大拇指的。什么意思?我们三个人孤零零怯生生的,不像平常。过境的人络绎不绝地进来。阴谋瞬间已经策划妥当。他们摆出某种姿势,让我们以为是海关工作人员,比划手势夹杂着英语或者越语要我们交出护照,稀里糊涂就交出去了,现在,性命捏在他手上了。又拿出表格,表示这表格得由他们填写,以为这是海关的规矩。填完后,每张表收费十美元。刚刚进入海关,有点惊魂未定,这种地方总是令人提心吊胆。海关的职责都一样,但每个国家的风俗不同。有的国家宽厚仁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的国家把所有入境者都视为嫌疑犯。把钱给了他,才感觉不对,柬埔寨那边也有人帮你填写表格,但是要你自愿,收费三美元。待要问时,人已经从侧门溜出去了。很郁闷地过海关,箱子穿过X机,又打开一件件仔细检查。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箱子被拆成一个杂货摊,药瓶拧开盖子闻了又闻。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过了关。越南方面来接我们的阮已在外面等着。把先前的遭遇给他说了,就去找一位军官汇报。那军官没有显示出什么大惊小怪的表情,转身出去了,三十美元就被追回来了。上车的时候看见那两个男子正在对军官唠唠叨叨,很不理解的样子。我们,是CCTV的,也算有来头,箱子里有中国政府与越南政府签署的文件。
  我们向着西贡驶去。西贡现在的名字是胡志明市。我从小知道西贡,胡志明市这个名字令我感到很别扭,我还是称它西贡吧。从金边到西贡汽车要开七个小时,现在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VTV的驾驶员一路超车前进,他显然已经习惯超车。我发现。军队、公安等特殊单位以及VTV有在道路上的优先行驶权,在渡口之类需要排队等候的地方,还有第三条专用车 道,因此每次当渡口等待摆渡的汽车排成长龙的时候,我们总是可以通过专用车道到达队伍的最前头。正是中午,阮带我们去吃午饭,上来的菜有两条鱼、春卷、鸡蛋肉饼和各种野菜,野菜是生的,蓬蓬松松地一大盘,沾着蘸水吃,配料有柠檬草、罗勒、胡荽、薄荷、欧芹、酸橙叶、大蒜、姜片等等,酸辣甜。四个人,约合人民币八十元,不算贵。越南的土地上可吃的东西太多了,水里的、陆地上的,简直是密密麻麻。后来我对此深有感受。越南是个密密麻麻的国家,给人一种密密麻麻的感觉。密密麻麻的房子、密密麻麻的集市、密密麻麻的水果、密密麻麻的河流、密密麻麻的鱼、密密麻麻的帽子、密密麻麻的商店、密密麻麻的植物、密密麻麻的昆虫、密密麻麻的渡口、密密麻麻的小贩、密密麻麻的吊床、密密麻麻的船只、密密麻麻的小吃、密密麻麻的大米、密密麻麻的桥梁……不是集中于某几个地区,而是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整个大地的每个角落。密密麻麻,生活水平比较整齐,贫富差异不是很大,抢眼的亮点、鹤立鸡群的事物不多。到处都是摩托,郊区、城市中心,仿佛每个人都有一辆摩托,其实汽车肯定比摩托多,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摩托也就是摩托而已,没有哪一辆特别突出,以名牌亮度炫耀。这些摩托成群飞驰,冒着烟,发出浓烈的臭味,就像某种新的物种,蝗虫的近亲。密密麻麻的西贡,无边无际的城市,从它的外围进入到市中心,走了一个多小时,漫长的街道。两边全是狭长的房子,人们买土地而不是房子,自己建造,在大的规划街区下,房子像蘑菇那样自然生长,风格各异,参差错落。高低随着各家的经济状况不同,但最高也就是五层楼。每家的房子都是宽不过三米左右,纵深长得像小巷。经常看见人们开着摩托直接驶进家去,轰响的马达在房间深处熄火。这也许是因为每家都希望有一个临街的铺面。因为住房是平面铺开的,因此人们居住的地区范围广大,街道小巷密密麻麻,摩托成为穿街走巷最方便的交通工具。西贡更是一个摩托社会,五百万人口,摩托就有将近一百万辆。密密麻麻的摩托,从四面八方飞出来,蝗虫般地聚集在路口。绿灯一亮,马达惊天动地地一齐轰鸣,蜂涌而去,仿佛全城正在进行一次大搜捕。空气里总是散发着强烈的汽油燃烧后的臭味。西贡像巴黎那样分为十六个区,其中十一个区是编号的,另外的五个新区取了名字,最繁华的街道在一区,第五区主要住着华人。这个城市非常美丽,黄调子,似乎刚刚被阳光漆过一遍。人们的住房没有被大规模地改造成千篇一律,看得出都是私人的,各家我行我素,有的是法国风格,有的是现代风格,有的坚持着家族的传统,房子一般喜欢涂成黄色或者淡绿色,屋顶上覆盖着红瓦或者平顶,上面是阳台,飘扬着衣服,屋宇之间也间夹杂着中国风格的佛寺、教堂什么的,就像一幅巨大的拼贴画。生活的天堂,但空气质量太糟糕了。越南人身体非常灵活,好动,老太太坐在孙子的摩托后座上奔驰,白发飘飘。混血少女翘着长腿搁在摩托后座上,仿佛这是前面戴墨镜的小伙子的大腿。许多摩托上坐着一家三口,甚至五口,有的摩托后座上绑着一辆皮卡那么大体积的货物。他们把摩托想象成比摩托本身大几倍的载体,也就这么用了。摩托是青年谈恋爱的长凳,摩托手中午小睡的床、报贩的躺椅、小贩的货架……摩托就像是流动着的杂技舞台,每个人都有很高的驾驶技巧、平衡技巧和捆绑技巧。密密麻麻的摩托、迷宫般的街道、密密麻麻的铺面,几乎每家的门面都在卖着点什么,轮胎、汽油、杂货、工具、帽子、修车的、小吃点,咖啡馆、理发店……铺面都是自家的,所以大都有一种家庭的氛围,就像多年前的昆明。充满活力的地方,没有湄公河流域普遍的那种昏昏欲睡的气氛。天气也非常热,但是人们始终在劳动、工作。挑着水果担子沿街兜售的妇女从早到晚在街道上游荡,卖了一挑又一挑。赤露身体的人显然少多了,没湄公河流域的其他地区那么普遍。旗袍美丽地飘扬在越南的天空下,女性们的旗袍五彩缤纷。最普遍的是白旗袍,使女性娉婷袅娜,犹如仙鹤。这种起源自中国的服装在本土已经基本绝迹,却继续流行于越南,似乎是为越南的身体发明的。旗袍真是为女性设计的最美丽服饰,没有哪种衣服能够像旗袍这样令女子身材尽显,含蓄的裸体,线条分明,顺其自然,随流赋形。但是隔着文明的轻纱薄丝,既彰现了性感又可望不可及,若有若无,保护着纯洁。最人性的文明就是一层纱,太厚就是观念、设计、包装、累赘、装模作样了,太露就是下流。与旗袍比起来,西装真是与身体无关的,只为了观念、礼节而设计的身体刑具,还有根领带勒着脖子!越南是个苗条的国家。女学生也穿着白色的旗袍,那是她们的校服,更显天真纯洁。放学的时候,一群群女生骑着单车驶过街道,旗袍飘飘,如群鸥在水田上掠过。亚洲,许多风俗受到古代中国的影响,中国盛行维新,一切都抛弃了,而周边的人们继续着,在日本、在泰国、 在越南……许多人到日本的京都、奈良去寻找古代长安,其实你也可以去越南怀旧,那里不仅是建筑,也是生活方式、旗袍。我童年时代那些金黄的街道,在我故乡失踪了,却保留在越南。故乡是一种辽阔的东西,故乡是世界的精华,某个民族创造了某种生活方式,精华总是流传到其他民族中,创造者容易不识庐山真面目,局外人却意识到它的价值,为我所用。世界是一个文明的故乡,文明总是将故乡的精华保存下来,在一些人的故乡被抛弃的东西,在另一些人的故乡却敝帚自珍。
  有一天在西贡的一条小街,看见街道边露天为顾客掏耳朵的摊子。旁边是一个小花园,里面开着紫色的叶子花,我像失去记忆的人一样忽然苏醒,什么都想起来了。这就是我童年时代的昆明,那些挑着担子满街走的货郎、卖马樱花的姑娘、那金黄色的挂着巴黎钟的火车站、那个天天在近日楼下的公园里掏耳朵的师傅,他的铁饭盒里有许多长长的小勺子,他像魔术师一样将一把勺子伸进藏在耳轮后面的洞穴,轻轻地转动,有人的耳朵里居然藏着一块石头。想起来了,那些永远是一个老母鸡般的老妈妈在守候着的小摊子,她面前支着个大簸箕,里面放着一堆瓜子、一堆松子、一堆葵瓜子、还有一堆花生米,中间放着个玻璃小盅,无论什么都是一毛钱一盅。想起来了,那些光线阴暗的咖啡馆,这种咖啡馆在茶馆和咖啡馆之间,卖咖啡、也卖茶水,从前昆明最有名的咖啡馆就是越南人开的,叫做南来盛。里面永远坐着些没有时间的人,他们似乎从来不工作,也不富裕,却天天在咖啡馆、茶馆中从早呆到晚。我恍惚看见已故多年的外祖母坐在某个门洞口纳针线,我走过去就要喊外婆,却失望地醒来。昆明曾经与越南有着密切的关系。上个世纪,从昆明去国外,总要经过越南,通过滇越铁路。那铁路通向南方,金黄色的车站、阳光、巨大如伞的榕树。我记起少年时代的一个金色的下午,我跟着父亲去看我们家即将搬去的新居。当我们进去的时候,有人在楼梯上奔跑,走廊上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即出现了一个金发的少女,她是有点混血的越南人。此后,我整个少年时代,都与一家越南人为邻。这一切在昆明已经了无痕迹,我站在西贡的旧街区,不能确定这是五十年代以前的昆明还是越南的西贡。这儿肯定是西贡,人们说另一种语言,商店的招牌写着拼音字母。
  住在一家法国风格的酒店,木制楼梯通向幽暗的楼道,房间的窗子外面紧贴着另一栋建筑的墙。腥红色的窗帘,西式卧具,房费包括早餐。面包、咖啡、果汁,感觉是在巴黎。越南有时候给我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感觉。大地是越南的大地,但城市和建筑物的气氛则有些模糊,殖民主义的后遗症。西贡市中心基本上是法国风格。街道宽阔、干净,除了市场和一些主要街道,人并不多。1886年建立的邮政总局依然在营业,宽大深邃,像个礼堂,镶着黄铜边的写信台已经磨得发亮,好像还没有全面进入因特网时代。有许多人伏在那里写信。圣母大教堂建于1877年,红砖砌的,外面的广场上有一座圣母像,穿白裙子的新娘在教堂前照相。要不是挑担子卖水果的大嫂在周围晃来晃去,会以为是在巴黎。街道依然是生活的天堂,生活从房间里蔓延到街道上,使得整个城市有一种家的氛围,而不仅仅是贸易商业中心。人们在街道上做生意、摆摊子、搭凉棚,下棋、修理摩托、喝咖啡,开餐馆,烧烤食物、炎热的气候使得日子没法只是龟缩在房间里,露天下的生活,使西贡充满着活力,在街道上漫游,走很远也感觉不到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一晃就过去了几个小时。西贡之夜黑暗与光明交替,巨大的游轮在西贡河上飘着,灯光灿烂,人们痛饮狂歌。咖啡店一家接着一家,灯光稀微,人们密谈似地坐在里面。许多咖啡馆看上去已经营业了一百年的样子,鬼魂也混迹于咖啡客中间。咖啡馆本身就是一杯杯黑咖啡,摹仿着十九世纪的巴黎。越南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与西方有一段隔绝的时间,十九世纪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记忆,这些记忆被越南化了。咖啡馆具有东方的神秘味道。有时候,我觉得波德莱尔、兰波、普鲁斯特已经魂渡大海,就坐在西贡的某个咖啡店里面。印象派在西方已经过时,西贡的画廊里却摆满印象派风格的作品,画得非常好,富于装饰性。光明热闹的地点是夜总会,门口围着摩托和青年,警车呆在一边冷冷地看着。有时候黑暗的巷道里出现一个洞穴,姑娘们掀开门帘,火焰般地吐出来,吆喝客人进去。三轮车夫悄悄地停在你身后,用英语向你介绍某些非法的去处,有人惊喜地上了车。
  西贡沿着西贡河展开,主要部分在河的右岸。右岸是高级饭店、夜总会、旧总统府、政府机构、购物中心、来去匆匆的外国人、咖啡、葡萄酒、外汇……左岸却是另一个世界,那些在右岸摆摊的、走街串巷的、蹬三轮车的、小贩、掏耳朵的、擦皮鞋的、卖水果的…… 大都住在左岸。黎明,他们乘着渡轮渡过西贡河前往右岸淘金,黄昏,他们又乘渡轮回到左岸。一个黄昏,我来到渡轮停靠的码头上,码头上站着一个人,背着一个大袋子,胆怯地望着右岸,她刚刚从渡轮上下来,码头上已经空无一人,她似乎在犹豫着走还是不走。过了一阵,码头上已经集结了一大群摩托。船一停,摩托们就驶进大船舱去一一熄火。并不从摩托上下来。很多挑着担子在大街上叫卖了一天的妇女夹杂其中,挑着空掉的箩筐。右岸游客如云,衣着时髦光鲜,巴黎香水的气味时断时续。而这个渡轮却集合着右岸的破绽、污点,散发着浓烈的汗味、汽油味。大家表情疲惫地望着对岸,就像从矿山下班回家的矿工。西贡河不宽,几分钟就到了对岸,船一停,摩托就一起轰鸣起来,黑雾腾腾一一吐着黑烟开走了。河这边是另一个世界,河那边的繁华矫饰、珠光宝气,这边朴素,安静,自然、永恒。少年刚刚放学,接到了孩子的父母推着摩托车慢慢穿越人群,卖纸烟的老爹守着一个摆着打火机和香烟的木盒坐在码头上,几个少年和一个少女蹲在栏杆边抽烟。另一些少年光着身子在河流中一个废桥墩上晒太阳,突然张臂飞起,跳入水中。炊烟在老屋顶上飘着,空气中有煎咸鱼的气味。渡过西贡河不需要护照,自由往来,但这个渡口就像一个海关。彼岸是金山银海、眼花缭乱、十里洋场,过河来到此岸,立即安静、立即朴素、立即古老、立即亲切、立即肮脏,立即破旧,涂脂抹粉立即消失,反差巨大,简直就像是到了另一个国家。父老乡亲,邻居、故乡、日复一日的日子,令我深深感动。
  我们乘火车穿过越南去岘港。越南是个狭长的国家,南北距离长达一千六百五十公里,东西最狭窄处只有五十公里。火车经常沿着海岸,那是南海。大海有时候是灰色的,有时候蔚蓝无比,白色的峭石像是刚刚滚上沙滩。鸥鸟尖叫着,森林、雾或者炊烟、乡村,农家的房屋也是法国式的建筑,红色的瓦和阳台,一栋栋散落在田野中,像是别墅,已经旧了。绿色地毯中间站着白鹭,戴斗笠的农民在田埂边挽裤脚。如此美丽的大地,那些美国飞行员怎么按得下投掷炸弹的按钮!可怕的意识形态,可怕的一神教,可怕的政治正确,它令人类疯狂。西方文化产生了那么多的飞行员,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以上帝或真理的名义朝大地扔炸弹和原子弹。东方数千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产生过一个飞行员。人们望着大地,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说:大块假我以文章!列车已经运行了一百多年了,越南铁路始建于1881年,全国现有各种铁路约二千七百公里,其中二千二百多公里是米轨。火车很干净,午饭每人发一个长方型的铝盒子,里面有些米饭、一点白菜和两块豆腐,硬座车厢的座位可以像理发椅子那样放平一些,每个人发一床毛巾盖着,像是集体在理发。1910年,法国人将铁轨修到了昆明,就是滇越铁路。如今,云南境内的铁路已经停止了客运,客运被速度更快的高速公路取代了。列车哐当哐当老牛般地慢慢行驶,人们安静地等着到站。那些绿色大地上的黄色的车站,像是一个个装着童话的盒子。大地还没有全面破土开挖,几乎看不到掘土机。安于现状,这是一个还有很多时间的国家。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或者我的担心,世界钟已经被现代化的铁腕拨快了。如今世界的哪一寸土地不在酝酿着提速,越南可以置身事外?
  岘港附近的美山谷地有一个吴哥风格的遗址,其实它是早于吴哥的东西。199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美山作为文化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印度教在一千多年前由印度商人传入越南,越南中部的占婆王国开始崇拜湿婆神。公元四世纪,占婆国王巴哈德拉瓦曼选作宗教圣地,开始修建大量的寺院和宝塔。十五世纪末期,占婆王国被占领,神庙荒废,后世的人们已经不知道这些神庙的来历,但继续崇拜着它们。越南不存在宗教歧视和宗教冲突,越南有两万各式各样的宗教信徒。佛教、禅宗(包括灭喜派、无言通派、草堂派、竹林派等)道教、天主教、福音教、本土宗教高台教、和好佛教、原始神灵、祖先……今天,人们也在胡志明的雕像前烧香。人们不仅相信万物有灵,而且相信每个民族创造的神灵都是神,都必须尊重。占婆人的神,也是神,因此美山神庙得以在其崇拜者失踪后继续存在。美山神庙群是用砖砌起来的的。据说人们将砖头用某种树脂砌起来,然后用火烧烤,直到塔身整体融合,非常坚固。一千年过去,无数的风雨雷电、地震都对它们无可奈何。1885年,美山神庙群被一个法国人发现,有大约五十座建筑还保存比较完好。1898年,法国派专家到美山开始清理。1937到1944年,法国远东博物馆组织人员重修了美山的一些古塔。1969年,美国空军的B52轰炸机在这里投下了大量的炸弹,著名的A―1号殿和许多建筑只剩下瓦砾残渣。如今,美山圣地只剩下二十座建筑保持了原有 的形状,没有一座完好无损。在澜沧江―湄公河地方,自古以来,众神只是感化着世界,也许说教,但听不听,悉听尊便。而二十世纪的意识形态不同,它用炸弹。
  岘港附近的会安曾经是一座港口,它距离大海只有几公里。早先,这里是占婆王国的码头,发展到十六世纪,会安成为东南亚最重要的贸易交流中心。无数中国福建、广东地区的商人来到这里,做生意,安家,传宗接代。到十八世纪,会安开始冷落,港口淤塞,但那些来自中国南方风格的建筑和饮食风格被越南改造适应越南的身体后依然继续着。越南人知道这是好东西。旅游小册子告诉我,这是中国风格的、那是日本式样的。说实在的,我对这种说教没有什么好感。会安美轮美奂,我内心只有伤感。如果不是在越南,我相信这个小城已经在灰尘滚滚的大拆迁中荡然无存了。会安的传统在它的故乡人们并不珍惜,作为游客又何必津津乐道它的历史呢?会安濒临秋盆河,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河畔的会安市场。这是一个传统的大集市,熙来攘往,嘈杂喧闹,污水满地,鲜艳灿烂,堆积如山、密密麻麻、活蹦乱跳,腐烂与新鲜共存,鸡鸭与鲜花齐开。摊子上全是新鲜的瓜果菜蔬、水产,鱼闪着银色光辉,一袋袋大米雪白,妇女都戴着斗笠,物产多到好像只有出售者没有购买者似的。卖东西的人比买东西的人多,走在里面真是昏昏然,完全乱了方寸,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什么都那么新鲜水灵,生动可爱。这世界是越南人创造的,我只是一过客,就算是这小城曾受过中国文明的福泽,也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走在会安,感觉就像走在古代中国的南方的城市,但这样的地方在其本土已经被抛弃拆掉,越来越少。它本来是越南的城市,现在就是历史渊源也模糊了,它更是一个越南城市了。在过去的一千多年中,越南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这种影响最终成为越南自身的特点之一。越南深受各种文明的影响,无论哪种文明是以何种方式―――野蛮血腥的或者文质彬彬地进入这个地区,最终,越南还是越南。在越南,既有印度教的影响,也有儒教文化的温文尔雅、也有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带来的西方风格,更有大地上各民族的原始气息。越南是受到各种文化影响的混合体,而各种文化最终都只是过眼云烟,云烟散出,露出来的是越南自身。中国文明也许是各种文明中影响最持久的文明,但这个文明在二十世纪革命中的自我否定,其实在已经进一步削弱了它的影响力。中国的“文革”仿佛一场文明的迁移运动,汉字文化圈其他民族并没有经历“文革”,没有自我否定正在中国本土被全面摧毁的那些东西。外来文明在起源地式微之后,在它曾经影响的那些地方,文明却继续根深叶茂,成为文明的新的故乡。文明其实是超越民族、地方的东西,优秀的文明总是被各民族选择为我所用,就像澜沧江―湄公河一样,伟大的河流总是有无数的起源,重要的是它要有益于生命的洪流。
  河内比西贡古老,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据越南史书记载,古代的河内分为内城(市区)和外城(郊区)两部分。内城又分紫城、皇城和京城三部分。皇帝、后妃及其子孙、侍从居住的地方称紫城;环绕紫城的是皇城,是朝臣、官吏的办事机构所在地;皇城之外的街坊、集市、居民区是京城。昔日,皇城内御苑园林,景色秀丽,紫城内楼台殿阁,金碧辉煌,京城内宝塔高耸,寺庙林立。后来因改朝换代,兵荒马乱,战事频发,近千年的李、陈、黎、阮朝的古建筑屡遭破坏,宫殿已荡然无存,现在留下来的是百姓居住的京城。河内的现代化新区被很有远见地建造在老城外面,没有遭到破坏。新城是新国家的象征,生机勃发,空阔的巴亭广场、大理石和花岗岩建造的胡志明陵墓、宏伟气派的灰色水泥建筑,玻璃在闪闪发光。中国崇尚新事物的旅游团喜欢领游客去这些地方,造成了人们对河内的错觉,以为河内是一个相当意识形态化的崭新城市。在旅游手册上,我不知道河内还有这样的地方,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幸好我们的旅费有限,只能住价格低廉的旅馆,而这种旅馆大部分在老城内。于是我得以做梦般地穿过古代的城门,来到一个过日子的天堂中。老城在还剑湖附近,从十五世纪起就是一个工匠的手工艺人的聚集区,十八世纪以后,建筑大部分改变为法国式的。法国作为意识形态的殖民主义已经被时间侵蚀得烟消云散。黄色的城,老气横秋,像是一位历尽沧桑的外祖母。这是个旅游热点,但生活并没有让位于旅游。居民依然是生活的主宰,旅游只是他们的客厅,日复一日地过着旧日子,并没有自我改造甚至挪空让位来取悦旅游者,没有花费心思去理会游客的好恶,一副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的样子。我就这样。生活像百年前那样继续保持着尊严和自信。屋宇大多数是法国式的骑楼,三层或者两层,人行道是长长的拱廊,下雨时逛街也不用打伞,但是都被蔓延到 街面上的售货摊子挡住了。所有街道都可以步行,街面不宽,以现在的城市规模,只可以算是巷道。人行道上各种货物堆积如山,永远在涨潮的海滩,从房间深处漫向街道,退去又涌来。密密麻麻,密密麻麻的鞋子、密密麻麻的帽子、密密麻麻海鲜干货、密密麻麻水果、密密麻麻的百货……都是平民风格的大路货,每个人都买得起。只在使人生过得具有顺心的而不是为赚取更多的钱而耗费心机,穷转恶算。许多人公然持着这样的原则,每天的生意赚到够今天的饭钱就可以收摊了。阮告诉我,越南是一个平民社会,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店铺大部分是私人的,国营的极少,几乎每一家的门口都在做生意,生意做得漫不经心。摊子只是撂在哪里,卖得掉也好,卖不掉也没关系似的。很少以什么手段来促销,似乎摆摊只是找个玩场来消遣人生,摆在那里就是一种乐趣,享受的是摆摊的过程。一边守着摊子,一边玩耍,与隔壁的邻居聊天、梳妆、下棋、看报纸、打牌、喝茶,掏耳朵、发呆……不会忧心忡忡地等着出货。摊子上的货物被精心分类堆放,摆成各种图案,仿佛这是一个个花园。从商品的摆放我发现越南人很擅长分类,或许受到西方的影响。而在中国,商品的摆放没有那么清楚严格地分类,方便、好看、赢利而已。在中国,一个摊子什么都可以卖,只要能赚到钱。卖百货的比分类专项经营的多。河内老城的街道是分类的,这条街主要是旅馆,那条街主要是卖布,另一条卖五金、另一条整条街卖鞋子……在1875年的时候,城里已有三十六条街,商业发达。不少的街道以集中交易的货物名称命名,如棉行街、纸行街、帆行街、鱼露行街、银器行街、锡行街、茶行街、皮行街、铜行街、糖行街、麻行街、桃行街、帆行、银市街……大多数铺面年复一年地做着祖先传下来的生意,决不打一枪换个地方。有一条街甚至由于一家传了三代只售卖烤鱼的小吃店而被命名为烤鱼街。有个坚实的基础保证他们一代一代继续自己营生,就是他们的铺面、房子都是属于自己,不必担心租金。他们就靠铺面经营的事业生活,传宗接代,因此生意持久。讲究信誉、质量稳定。卖小吃的摊子见缝插针,到处都有。越南是个小吃世界,香米雪糕、香蕉叶包鸡、蕉叶煎鱼卷、越式肉骨茶、猪脚冻、乌榄炒饭、焖猪手、酸辣万寿果、螺狮粉、鸡粉、牛肉粉、灌肠、春卷、绿豆糕、摊贩推着小车,沿街兜售烤鳅鱼;老妈妈蹲在路边,卖她私人的秘方配制的小吃。这种小吃太便宜了,与这个秘方获得的时间比起来,实在太便宜了。老妈妈的小吃,只是一种,每天每日都是这一种,而且只是那么多,卖三四个小时就完了,其他时间她要闭目养神。这不是一个惟利是图的市场,做买卖仿佛只是一个借口,一条链条,为的是把人们集合在一起生活。从白天到夜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其乐融融,完全没有孤独感,举城都是熟人。大家穿着拖鞋,从这家逛向那家,从这个摊子逛向那个摊子。老城里没有汽车,只有摩托,街道属于摩托车和行人共有。摩托不会不耐烦地跟在行人后面按喇叭,而是鱼似的在行人中慢慢地游。这是典型的亚洲传统的街道。这种街道在仰光有,在万象有,在金边有,在曼谷不多见了,在昆明已经销声匿迹,被拆掉了。被视为脏乱差。是有点乱,是有点落后于时代、是有点不干净,但人在其中,感到安全,可以随随便便,可以放心,好玩有趣。世界不是洒满福尔马林的住院部,不是遍布雷池的兵营。如今,荒凉冷漠的大街一条条出现在世界各地,人从街道的王者降为慌慌张张、提心吊胆、心乱如麻、心惊肉跳、心惊胆慑、心劳意攘、心寒胆落、心力交瘁、心焦、心不在焉的过街老鼠,仅仅为了汽车驶得更快,废气更浓烈以及乏味的购物。现代化大街风暴般席卷了澜沧江―湄公河的城市。河内老城是旧世界城市的一块飞地,令人流连,依然是一个生活的天堂,过日子的天堂。繁华但是朴素,喧嚣但是亲切,烦杂但是令人感到心安神泰、心和气平、心平气定、心开目明、心悦神怡。动心、开心、歇心、散心、舒心、闲心、贴心、称心、顺心、宽心、随心、放心以至心慈面软,过日子的大杂烩、大集市、大玩场。妇女们挑着百货、果蔬沿街上晃荡,有顾客招呼就停下来,并不着急着卖掉,而是用这种方式来消磨时间。日子在这个城里被过得稀烂,日子在这里永远不会孤独无聊难于打发:看着一个走江湖的变扑克牌就过去了半小时;蹲在一老妪的摊子前吃一个糯米团和一只卤蛋半块卤豆腐,琢磨着那种淳厚的味道是怎么来的,又过去了半小时;在一家卖香的老店看人家怎么做香过了一小时;在一家卖五香春卷的小店,蘸着混着辣椒的鱼露吃了两个春卷过了一刻钟;在一家卖纸的老店看各种土纸看了十分钟;在一家脏兮兮散发着霉味的古董店发现一个占婆风格的拳头大小的石头佛像花五美元买下用了半小时;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画匠坐在小凳子上画肖像二十多分钟;拐进帆蓬街的白马寺烧香三炷十多分钟。许多庙夹在街道中 间,就是住户之一,随时可以进去(河内有六百多座寺庙,大部分依然香火旺盛)。许多寺庙的匾上写的是汉字,也有寺庙两边的对联被改成了拼音字母,看起来很奇怪。蹲下来看看越南报纸是什么样子五分钟,全是拼音。世界的拼音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没有历史感,不像苏美尔人的文字、东巴文字、埃及人的文字和汉字那样富有历史感。报栏是设计成蹲着看的,报纸的种类不多。看几个儿童在街边游戏二十分钟,看一买鞋子的美女在她的摊子中间对着圆镜子梳头五分钟;看一老者逗他的画眉鸟十分钟;看一老鞋匠以炉火纯青的手艺补皮鞋二十分钟。这一补简直比新的更好。流水线上出来的呆物现在被大师画龙点睛加了一笔;看一家茶叶店的伙计用像昆明旧社会的茶业铺那样用土纸把茶叶包成一个个小包又过去了半小时;在一家光线阴暗的咖啡馆里喝上一杯又过了半小时,这种咖啡店把咖啡卖成了茶水,完全没有它的故乡巴黎咖啡馆里的那种知识分子沙龙令人生畏的书卷气。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灵感忽至,掏出小本在越南语中间用汉语记下诗几行。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参与演出的大剧院,慢条斯理的居民、戴着斗笠满街游荡的女子、卖花女、果贩、游客、厨子、卖小吃的老妈妈、下棋喝咖啡的闲人、借着阳光永远在掏那个叫做耳朵的无底洞的师傅、穿着拖鞋戴着墨镜瞎逛的浪子、长发飘飘的少女们、穿着时髦,摹仿着嬉皮士青年……大家只有一个主题,就是如何把日子过得津津有味,如何把日子过得放松,潇洒、悠闲、充满趣味,如何把日子过得好玩。做买卖、工作、劳动只是人生之乐的润滑剂。注意到街头的电线杆子上都拴着喇叭,已经布满灰尘,从来没听见它响过。它们曾经是震耳欲聋的,就寻思起来,同样都有过高音喇叭的时代,河内老城怎么就继续着古老的生活世界?而在我的故乡,生活就成为那样,完全的焕然一新,面目全非了呢?哦,别说是昆明旧城,已经到这种地步,就是连昔日令人生畏的高音喇叭都找不到一个了。
  越南曾受中国的直接统治达千年之久(公元前111年到公元939年)。前257年,蜀国末代王子蜀泮率领其族民,辗转到达现在越南北部,建立瓯雒国,并自称为安阳王。939年,吴权自中国五代南汉政权而独立(吴朝),越南古老的心脏地带―――北部交趾地区告别了中国一千多年的统治,但是并未建立国号与使用年号。968年,丁部领(丁先皇)以武力征服境内的割据势力,建立国号大瞿越(丁朝),两年后(970年)又自称皇帝与使用年号太平。算是越南正式脱离中国而自主之始。后来接受中国宋朝太祖册封为交趾郡王。中国古代皇帝正式承认越南是自治的藩属国而不再是直接管理的中国本土。这藩属关系一直到十九世纪后半段法国侵略越南,才由法国取代中国的宗主国地位,但仍与中国维持一定的藩属关系,直到1945年胡志明宣布越南独立后才完全独立。越南深受中国的影响,在李朝(公元1010年至1225年)和陈朝(1225年至1428年)时期,越南从中国引进科举制度和儒家思想。古代越南文字是借用汉字,大约开始于赵佗的“南越国”时代。后来越南民间也借用汉字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字―――南字,但未能取代汉字的地位。十七世纪,纪录音素的罗马字的出现,越南文字开始改变重大的转折。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的时候,欧洲传教士进入越南传教。为了学好越语并与越南人沟通,有个叫亚历山大・德・罗德的基督教士用罗马字替越南语设计了一套新的书写系统。第一本越南罗马字的词典于1651年由法籍传教士出版。1859年,法国声称保护传教士和天主教徒,占领了湄公河三角洲的主要城市西贡,1884年占领整个越南,越南沦为法国在中南半岛的印度支那殖民地的一部分。1906年,法国殖民者将罗马字列入中学课程,罗马字的地位迅速得到提升,开始被普遍使用。1865年,第一份罗马字报纸《Gia Dinh Bao》(《嘉定报》)在越南南部由官方发行。越南民族主义者感受到罗马字简单、好学、是教育民众的好工具,他们把罗马字本土化,作为对抗外来统治的利器。1945年9月2日,胡志明宣布越南独立,建立越南民主共和国。9月8日,政府宣布全面推行罗马字教育。
  汉字依然在越南随处可见。但已经神秘起来,像甲骨文那样,其意义不为一般人知道,只有少数知识分子掌握。汉字似乎越来越退回到占卜的原始功能,只是可以带来好运或者恶运的符号。文字固然带来意识形态,但它也记录历史,创造文化,影响风俗、道德、行为,影响生活世界。取消汉字的后果在过去两百年间也许有非常积极的一面,但长久看来,其负面的因素恐怕也不是没有。越南古代的历史和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用汉字书写创作的,拼音文字使历史发生中断,尤其是在青年一代中间。河内文庙是1070年为表达对孔子的尊崇而建立的。1076年庙旁又建起了 国子监,是越南第一所高等教育学府,在越南历史上具有神圣地位。文庙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孟子、颜回等的塑像。文庙里面到处刻着汉字,但是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看懂。带我参观文庙的阮忘记了我是中国人,给我解释着那些汉字的含义。能够看懂汉字他很骄傲。他用越南语理解汉字,又翻译成汉语说给我,我只是默默地听着。文庙过去是文化的最高殿堂,也通过文字直接与世俗世界密切联系,普通人可以通过文章登堂入室,位极至尊。现在,文章之路中断了,文字成为神秘的符号。文庙脱离了世俗世界,成了一个神庙。与其他神庙不同的是,其中的神不只有偶像,还有文字。汉字现代化是一种非历史的空间、平面扩张运动,是人的欲望、身体、行动、思维空间的解放扩张运动。在语言上,它就是能指的解放。现代化需要新的命名,古代的田园牧歌已经不能命名新世界。当这种新世界的唯物主义到来的时候,历史往往成为各民族的沉重包袱和绊脚石。要从所指的深渊回到能指的解放,语言革命是一个关键。亚洲许多国家的现代化,都是从语言革命开始,尤其是那些文字直接影响日常生活的社会(有些社会不同,其文字的影响只在宗教范围,而日常生活是无文的,口语的)。只有语言革命可以使各民族迅速地走出历史阴影。在日本,是平假名的运用;在中国,是白话文的兴起;在越南,是文字的全面拼音化。各国的语言革命不同,但效果都是一样的,就是加速了国家现代化的进程。语言命名新世界的力量被激发出来,改造现实得以摧枯拉朽。但历史也被不同程度地搁浅了。历史意味着时间的延续,历史是一种精神力量,经验、典范和约束。对历史的颠覆固然可以轻装上阵,但也会导致虚无主义的狂妄和盲目。现代主义在精神生活方面的严重贫乏和对地方性的巨大威胁,我相信会被人们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
  澜沧江―湄公河像一条朝着青藏高原抢水的大鱼,它的须在高原上闪闪发光,尾巴在大海边摆动,这个尾巴就是湄公河三角洲。湄公河从柬埔寨大平原进入越南,大海在望了。高原上清澈明亮、清灵飞扬的溪流,奔腾了四千多公里后,已经汇集了无数的支流,主流模糊。湄公河分成九路流向大海,裹挟着无数的泥巴、石头、鱼群、肥料、垃圾、尸体、朽木以及大地的各种黑暗无光、无以命名的精华。河流已经无比沉重,它慢下来,宽阔,腐烂、厚载、浑浊、涣漫、凝集、�溢、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滞滞泥泥、势不可挡、浩浩汤汤、洋洋��,伟大的河流不是单纯的水,而是汤。诞生于水,终结于汤。棕黄色的厚生之汤,荒凉的丛林在湄公河的三角洲终于消失了,升起来的是稻米。
  湄公河从金边以下分成两支,到越南边境的朱笃后,就逐渐分为九条流向大海。湄公河在越南境内长二百三十公里,年平均流量可达四千七百五十亿立方米,灌溉着二百四十万公顷农田,这是世界著名的稻米产区之一。湄公河三角洲使越南成为位居世界第二的稻米出口国。许多地方一年可以收获三季,甚至是四季。可以收获的稻种是法国殖民时代引进的,虽然产量高,但对土地的肥力的破坏也很大,种的人很少。大地的赐予是三季。湄公河三角洲的水稻是随着河流水位的变化而生长,稻杆可以淹没于水中,随着水位的升高而长高。不需要施加任何肥料,水退时就可以收获。在水稻研究基地,最长的水稻可以长到十五米之高。这土地没有闲着的时候,也永远不会枯竭,湄公河不停地为它输送着肥料。湄公河从上游和中游带来的大量腐殖质,不断地充实到大地上去,土地上淤积着肥沃的黑泥。人们将这里命名为金瓯,也叫做谷筐、面包篮、饭碗、仓库……它直接就是养料,似乎不需要劳动。当我穿过湄公河三角洲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得天独厚。这土地几乎就是种什么长什么,铺天盖地的大米、铺天盖地的芝麻、铺天盖地的花生、铺天盖地的腰果、铺天盖地的菠萝、铺天盖地的南瓜、铺天盖地的橘子、铺天盖地甘蓝、铺天盖地榴莲、铺天盖地的龙果、铺天盖地的洪水和堤坝;铺天盖地的河渠、水路、渔船;铺天盖地的花园、铺天盖地的水产、铺天盖地的村庄、集市、铺天盖地的鱼米之乡、铺天盖地的收获、铺天盖地的繁忙……大地完全是密密麻麻,麻麻密密,密密麻麻是无可奈何,大地就是这样恩赐的。
  越南与水密切联系。在越南语中,国家这个词,同时也就是水的意思。汽车经常跨过河流。在河流与公路交汇的地方,总是出现集市,密密麻麻地搭着摆摊子的棚子。在澜沧江―湄公河流域,人们最善于搭各式各样的棚子。棚子是非常重要的建筑。棚子简易、通风、凉爽,人们在棚子里摆摊、聚会、休息。也许人们不用太辛苦就可以收获,因此养成了闲适的生活方式。时间不是金钱,时间是生活。大清早,就看见路边的咖啡店一排排的躺椅向着大路,人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观看大道上的风景。人们沿街而坐,令旅游者很不自在。 小阮说,在这个地区,人们一天挣两块钱可以过日子就只挣两块钱,挣了四块钱明天就不干了。在这个地区大地的奉献对于人类来说已经过剩,多余的东西很难储藏。人们不必储藏。一切都很容易在炎热的天空下腐烂了。生活需要的是像河流那样流通,迅速地把得到的流出去。这个地区完全不能忍受封闭,否则就是淤积。随机应变,在这种不稳定的水性影响中,人必须有很强的实用精神和应变能力。这种实用性令越南特别适应市场。几乎所有人都在做各种小生意。全民皆商,在西贡,我甚至遇到四五岁的孩子在兜售口香糖。学者张玉祥是前越南党历研究专家,现在他是越南文化的研究者。他住在一所有着花园的临街的房子里。他告诉我们,越南是多种文化的集汇地,如同湄公河在这里汇集一切一样。越南不仅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也受到柬埔寨、马来西亚的影响。他取出一只铜铃,据说是西藏的。他认为,越南文化的特征是平民文化。我很同意这一点,越南是个巨大的平民社会,从摩托车的普及而轿车很少可以看出,人们并不羡慕那些坐在轿车中的人们。因为人们的自我尊严来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在越南,大学毕业国家是不管分配的,毕业生自己找工作理所当然。殖民主义对亚洲的影响不仅仅是在掠夺资源方面,当那些国家独立之后,西方文化积极方面的影响就日益显露出来。例如市场及其观念的普及、例如卫生设施的重视。在东南亚,就是最贫困的地区,一般来说,卫生间也是必不可少的。咖啡和面包以及刀叉的使用那就更娴熟了。在越南,人们刀叉和筷子并用。在老挝和柬埔寨,人们只用手和刀叉。阮说,北方比较崇尚文化,而南方更重视肤浅,北方的幽默剧在南方经常令人昏昏欲睡。南方比较平民化,而北方还是强调等级的。
  芹苴是一个飘着水果味的小城。河岸堆积着各种农产品,人们得在腐烂之前将它们处理掉。其实处理不完,因此空气中经常闻见腐烂的气味。住在一个湄公河边的一个宾馆。里面停着许多汽车,越南最多的是摩托。湄公河上的一个渔民,在自己家的价值十万美元的船宅中间养鱼,在船上有一个出口,鱼像地牢那样关在湄公河里面。喂鱼的地方是一个井口。家里面还有跑步机。三代同堂住在船上。晚上在芹苴漫步,这是湄公河三角洲的一个重要城市,前来前江地区旅行的人大都住在这里。小的街道,人们闲适。小吃摊的烧烤都是各种鱼类,我们吃糯米饭带肉丝的,两元人民币一盒,已经可以吃饱。阮说,越南的青年人喜欢喝酒。湄公河上的水上集市最可以看出这种流通的风格。一船船的水果、蔬菜、衣服、日用品,聚集到河流与城市的交汇处,人们就在水上交易。你甚至都可以在水上喝到咖啡。有小船是专门兜售饮料的。河流的影响巨大,以致公路发达起来以后,人们搭车的时候,都把搭车叫做“过江”。每天早晨五点多,水上市场的交易就开始了。约略有一百来艘船围绕在中心水域,交易一谈成,只见这只船上的人抛,那只船上的人接,南瓜、土豆、白菜飞来飞去。为了能让人老远就知道船上卖的是什么货物,每条船也都会有幌子。不过那幌子就是一根竹竿。船上卖什么竹竿上就系什么,于是远远望去,好像满天都是香蕉、萝卜、大葱之类的东西,可爱极了。如果船上插的是一片棕榈叶,就说明这条船等待出售。在湄公河三角洲,公路两边几乎已经没有空地,田野在房子后面,露出绿色的身体。城市密集,乡村和城市在建筑上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大多是受到法国建筑影响的红色瓦顶的楼房。在东南亚,人们自己建造住房,人们不是买房子而是买土地,因此房子的生长是自然生长。在大的民族格局里,有千姿百态的风格,越南也是一样。受到法国建筑的印象,干栏建筑不再盛行。人们在条状的土地上建筑狭长的房屋,越南是全面皆商的社会,每一家的房子都要有临街的门,因此房子很窄,但很长,纵深入内。在乡村,房子之间也是一栋栋隔开,门前必有花园。偶尔看见的乡村小道也修建得很好。在进入海关的时候,那几个敲诈者本来只是要两美元,但看出我们还在糊涂中,立刻升到五美元。
  现在,我坐在一艘快艇上向着澜沧江―湄公河的入海口驶去。大地逐渐荒凉起来,河流的颜色变浅。我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蔚蓝色,那汤在大海上蔓延开去,像一块巨大的染料,将大海的边缘染成了黄色的,但更远处,蔚蓝继续。
  责任编辑: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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