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全媒体记者 刘成婧
今年73岁的沈新根最近在家里待得有些不自在。去年11月，他完成山东青岛某项目的工程造价工作后，回到上海家中，像以前一样，等待下一名通过简历找到他的雇主。然而这一次，迟迟没有雇主联系他。
沈新根长期从事机电工程的造价工作，拥有一级造价工程师证书。刚退休的那几年，有许多公司因为他亮眼的履历主动伸出橄榄枝。但随着年龄增长，联系他的公司越来越少。他也试着毛遂自荐，得到的回复往往是“您的年龄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对于这样的现状，沈新根早有心理预期。但当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问他是否还打算继续工作时，他依旧坚定地说：“我要干到75岁。”
近年来，像沈新根这样愿意退休后再就业的老年人越来越多。8月24日，中国老龄协会老年人才信息中心主办的中国老年人才网上线，短短两天就吸引了5000余名中老年求职者、100余家招聘企业注册。截至发稿，网站已发布184条求职信息、145条招聘信息。当前，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超过2.64亿人，占总人口的18.7%，“银发浪潮”袭来，“退而不休”逐渐成为更多老年人的选择。
吴芳桂今年58岁，2014年退休后一直在湖南家里休息。2020年11月，她到广东看望女儿，偶然间得知当地一家健康管理公司正在招聘员工，不限年龄，当即决定到广东工作。
吴芳桂告诉记者，自己提出“参加工作”时，家人一致反对，一向孝顺的儿子甚至反问：“家里没有饭给您吃吗，还需要您替我们出去做工？”但她觉得，比起在家里无所事事，她更想通过工作找寻自己的价值。
和家人约定“量力而行”后，吴芳桂定居广东，成了一名仓库管理员。公司考虑到老年员工的身体状况，允许他们自由选择一周上几天班。吴芳桂选择全勤，后来，她有时周六也会主动到公司帮忙。她说，年轻同事们每天叫自己“姐姐”，她听着高兴。更重要的是，她通过艾灸理疗等内部员工福利养好了身体，又在工作中学会了电脑等新技能，“越干越开心，感觉余生的价值都找到了。”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杨菊华表示，根据马斯洛需求理论，人都有自我实现的需求。当下不少人到了退休年龄，突然退出劳动力市场，逐渐感到与社会脱节的不适应。对这些低龄老年人来说，退休再就业的阶段相当于一个缓冲期，工作强度、工作压力都相对减轻，但仍旧能为他们提供自我效能感以及社会网络支持。经过这个阶段的过渡，老年人往往能更适应自己的身份转换，以更好的状态回归家庭。
然而，在追求自我效能感的过程中，不是每个退休老人的求职路都像吴芳桂这么顺利。
韩志萍在某银行做了近37年的客户经理，2020年5月，55岁的她退休。孩子们找工作时遇到不少挫折，韩志萍为了贴补家用，决定再就业。但重新进入求职市场后，她却发现自己的选择变少了许多。
“青春不再，举步维艰。”韩志萍这样描述自己的感受。她告诉记者，许多用人单位因年龄拒绝聘用她，剩下可选择的只有一些体力工作。后来，她找到一份酒店保洁工作，目前担任客房经理，负责管理客房服务员。但这几年她所在的酒店经营状况并不理想，对于未来的就业问题，韩志萍有些担忧，“如果需要重新找工作，我还是很难有其他选择，只能付出体力。”
还有一些老年人为了得到理想的岗位，不得不让渡自己作为劳动者的部分权益。
今年62岁的林坚祥在江西一家火力发电公司从事热控、工业自动化设备维护等方面的工作。2020年退休后，这家公司邀请他入职。他的医保还未缴满年限，本希望公司帮他缴纳，但又觉得自己作为退休人员，还提出这一要求，“有点得寸进尺”，所以决定入职后自己缴纳医保。
林坚祥是技术骨干，经常得出差到各地调试电力设备。有一次井冈山的设备出了故障，他接到通知，连夜就坐火车赶了过去。他告诉记者，这样紧急出差的情况，一年有一二十回。频频出差加上日常的设备巡检工作，他一年之中几乎没有周末、节假日。
对此，公司负责人曾向林坚祥口头承诺，按工作日标准补发节假日薪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补贴。
“老年人找工作心态要好，和年轻人比总得有自己的优势，所以我也不太计较。每月能拿到几千块钱工资，就行啦。”林坚祥说。
一些老年人退休后再就业，选择与自己原来工作相关的职业。
随着越来越多老年人重新进入劳动力市场，一些企业敏锐地发现，老年员工自有其独特的优势。
在中国老年人才网上线第二天，北京一家名为春榆学社的老年教育平台负责人王洪川发布了数条招聘信息，以兼职形式招募书法、绘画等线上兴趣课程的授课教师。王洪川告诉记者，在该网站上线之前，学社就聘用了不少退休人员，他们授课的效果不比年轻老师差。
王洪川介绍，学社里有一位朗诵老师，2013年从北京邮电大学退休。这名老师注意到学员在用学社的软件上传朗诵作品时，经常因为读错一两个字，又得从头重新朗诵一遍，有的学员连错两次，产生抵触心理，索性不上传作品了。因此，她向王洪川建议，可以给朗诵软件设计一个“回读”选项，读错的学员只需要重读上一句话即可，这样更加符合学员的使用习惯。
“老年教师与学员们是同龄人，沟通交流起来更融洽。而且退休后到我们学社应聘的老师通常不是为了收入，而是因为发自肺腑地喜欢他教授的课程，所以工作时也格外有干劲儿。很多我们年轻人没有关注到的细节，他们都能想到。”王洪川说。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显示，60岁及以上人口中，拥有高中及以上文化程度的有3669万人，占比为13.9%，比10年前提高了4.98个百分点。南开大学经济学院人口与发展研究所教授、全国老龄工作委员会专家委员会委员原新指出，60岁以上的老人中，有88.8%是完全具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失能、半失能老人只占11.2%。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从教育水平还是身体素质来看，大部分老年人具备进行社会参与的自身条件。
2022年3月，湖北咸宁一家居家养老服务公司推出了一款小程序，客户可以直接在小程序上发布帮忙洗澡、做饭、陪伴就医等服务项目，由服务师接单并上门服务。65岁以下的求职者都可以注册成为服务师，并自主上传服务项目，实现需求方与服务师的双向选择。
该公司负责人胡必文向记者介绍，小程序面向全国用户，鼓励65岁以下的低龄老年人应聘服务师。截至目前，55岁以上的注册服务师大概有7000人，占服务师总人数的70%。
“我们推出的居家养老小程序借鉴了‘时间银行’的概念，人们在有余力时把时间用于为老年人服务，相当于把时间存入银行。等他们老去，也能得到别人的服务和帮助。很多低龄老年人都积极参与到了我们的项目中来。”胡必文说。
“在劳动力市场，老年人和年轻人是可以互补的。一方面，老年人再就业有利于将低龄劳动力从较低层次的岗位中解放出来，并从事更有创造性的工作。另一方面，老年人是丰富的社会资源和文化资源，他们在工作岗位上，可以发挥年轻人所不能替代的作用。”杨菊华说。
老年人的身体状况毕竟处于下行阶段，如何保障老年员工在工作期间的健康与安全、防范潜在的风险，仍是用人单位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事实上，关于超龄从业人员的工伤认定与赔偿一直存在争议。
“根据我国劳动法、劳动合同法的规定，超龄从业人员和用人单位签订的都是劳务合同而非劳动合同。如果他们在工作过程中出现意外，一般不能判定为工伤，而是按人身损害的标准进行赔付。”四川道略律师事务所律师彭立琼介绍，员工伤残的情况下，如果按工伤标准赔付，除了在医疗过程中产生的费用，用人单位还需赔付员工一次性伤残补助金、一次性工伤医疗补助金和一次性伤残就业补助金，前两项一般由工伤保险基金支付。人身损害赔偿则由用人单位支付，其中虽然也包括残疾赔偿金，但赔付标准相对较低。
为了防范风险，一些公司在雇佣超龄员工时会购买雇主责任险，但该保险无法覆盖全部赔偿金额。所以一旦需要赔付，雇主往往会要求判定过错责任，不会承担全部赔偿。
林坚祥告诉记者，自己的朋友老张退休后闲不住，找了家单位做保安。没想到，试用期上岗第一天，老张就突发脑梗，在岗位上离世。此前，该单位与老张只是口头约定了试用期，并未签订正式劳务合同，也没有购买任何保险。意外发生后，单位给了老张家属不到10万元作为安葬费。
彭立琼表示，实际上该单位无需承担任何费用。“职工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视作工伤。如果是超龄从业者，只有其发病原因与工作有关，家属才有可能要求用人单位赔付，但这一点其实很难举证。”
此外，普通员工上下班过程中发生非本人主要责任的交通事故，都视为工伤。超龄员工遇到同类情况，公司则不需要承担责任。
对此，林坚祥的公司作了更完备的风险防范。林坚祥入职前，按要求提交了体检报告，此后每年都需完成一次体检，费用由公司报销。他作为超龄从业人员无法购买工伤保险，公司便为其购入了保额60万元的人身意外险。
针对超龄从业人员参与工伤保险，一些地方出台了相关政策。2021年，四川省出台《超龄等从业人员参加工伤保险暂行办法》，明确在四川省行政区域内从业，已经达到或者超过法定退休年龄但年龄在65周岁及以下，且未依法享受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待遇的从业人员等可以参加工伤保险，可按照相关规定进行工伤认定和劳动能力鉴定。如被认定为工伤，由工伤保险基金按照国家和省相关规定支付一系列费用。
今年，湖南张家界市也出台了《超过法定退休年龄从业人员单项参加工伤保险办法（试行）》，明确在该市行政区域内工作且已达到法定退休年龄、未享受机关事业单位或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待遇的人员，男性不超过65周岁、女性不超过60周岁且无重大疾病和职业病的从业人员可参保。
彭立琼认为，此类政策主要针对未缴满15年养老保险的超龄从业人员，他们通常受教育水平较低，从事的工作风险较大，但又迫于经济压力不得不工作。各地出台政策为他们兜底，是促进社会公平的体现。
“按照最新的人口预测结果，在本世纪50年代，我国60岁以上的人口将达到5.2亿左右，大约占全国总人口的40%，比目前翻一番左右。无论从绝对量还是相对量来说，老年人都从边缘群体逐渐地成为社会的主流群体。”原新告诉记者，老年人的社会参与将是一个必然趋势，这不仅关乎老年人群体自身，也影响着全社会的发展。因此，老年人再就业的相关保障政策也有待进一步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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