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大学生的残疾理解研究——基于绘画投射分析的方法,*

王琳琳 陆文深 赵德虎

在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残疾是人类身体进化过程中自然存在且难以避免的一种现象[1]。从社会建构论来看,身体是一个象征系统,它不仅体现了生物学意义上的构造和机能,更是社会文化型塑的产物,折射出特定的社会认知和价值体系[2]。因此,身体残疾所引发的问题从来不止停留在生理层面,更多地将会涉及社会文化认知层面。例如,受“残即废”等消极认知的影响,普通公众依据先验认知,赋予残疾人“丑陋”“罪恶”“低能”“不吉利”以及“危险源”等社会隐喻[3]。甚至“异于常人”的身体障碍形态成为一种社会分类的依据,让残疾人在社会参与过程中被疏远、排斥,或者形成一种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压迫性力量,在现实生活中造成残疾人诸多方面的权利丧失与社会角色失败[4]。

20世纪50年代以来,追求自由、平等的民权运动孕育了融合教育的诞生。它超出教育的范畴,是挑战不公正与歧视的利器,与各国社会文明发展水平、人权保护以及社会公平的实现紧密相关,为残疾人士平等、有尊严地参与社会生活提供了新的理论基础[5]。近年来,伴随着基础教育阶段融合教育成果的推广,同时恰逢高等教育大众化快速推进,高等融合教育的意义在推进教育公平、助力残疾大学生实现人生价值中也逐渐体现出其特有优势,探索残疾大学生的教育质量、学习体验等,已成为高等教育研究中具有影响力的议题。

我国高等融合教育起步较晚,尤其在实现普通大学生与残疾大学生融合方面仍有距离,身体残疾者社会歧视的社会文化性建构并未在高等融合教育中得以消解[6]。普通大学生扭曲残疾人形象,在无意间使用污名化、负性消极词汇定义残疾群体的现象并非少数[7];
采取“敬而远之”态度,以及以隐蔽形式对残疾学生进行排斥的情况仍未消除[8];
残疾大学生为缓解低自尊、证明自己能力而刻意隐藏残疾,与同伴保持防御距离的心理包袱,依然是残疾大学生校园交往中“难以逾越的障碍”[9]。近年来,接受高等融合教育的残疾大学生人数持续上升,截至2020年,全国已有13551名残疾人被普通高等院校录取[10]。增强普通大学生对残疾大学生的科学认知和主动接纳,营造平等、包容的校园融合文化氛围,应成为高等融合教育实施过程中的重中之重!而提升普通大学生对残疾大学生的科学认知,端正接纳态度,与普通大学生对残疾的理解水平息息相关[11]。

西方国家对普通学生的残疾理解研究始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学前阶段,4岁的幼儿对残疾概念理解有限,但能意识到自己与残疾同伴在身体和行为上的差异,会引用不成熟、事故的发生或残疾辅助设备来解释残疾人的特征[12]。5—6岁的幼儿对残疾问题的认识具有很强的可扩展性,能根据外貌、支持程度、能力水平来概念化残疾,却不能确定残疾发生的因果机制[13]。小学阶段的儿童对感官和身体残疾最了解,其次是发展出对学习障碍和多动症的有限了解,但对智力障碍、阅读障碍、多动症和孤独症的基本特征无法提供任何细节[14]。他们会将不同的残疾与特定原因匹配起来。例如,将感知上显著的和外部可见的残疾归因于意外的外部原因,将抽象和不显著的残疾归因为出生内因[15]。进入初、高中阶段,普通学生能够发展出对孤独症等发展性障碍概念的理解,但他们仍主要通过传统医疗和慈善模式来了解残疾,倾向于将残疾理解为“无能”“需要同情”和“隐形”的人[16]。

大学生残疾理解的研究相比前几个年龄阶段的研究却是极为有限的[17]。研究显示,大学阶段的普通学生虽然对残疾知识的掌握更加广泛,能将残疾与社会制度、文化、支持等相联系,但对相关概念的误解仍是普遍的[18]。例如,他们会将孤独症与学习障碍相混淆,认为孤独症个体是不聪明的,对社会互动缺乏兴趣并且是故意不合作的[19],疫苗是导致孤独症的原因[20],学习障碍者无法在高等教育中取得成功等[17]。

由此可见,目前我们对于大学生残疾理解的更多细节以及理解的深度与广度仍极为有限。鉴于此,本研究结合绘画分析方法,遵循绘画的心理投射与象征原理以及以直观、形象的经验资料为基础形成理论的原则,建构高等教育背景下普通大学生对残疾的解释性框架,启发我们探寻本土情境中高等融合教育工作的新思路。

1.1 研究对象

在国内某招收残疾大学生的高校中选择了170名普通大学生为研究对象,进行主题绘画及画作访谈。学生分布在大一至大四年级,其中男生56名,女生114名(见表1)。

表1 研究对象信息表

1.2 研究资料收集

以一对一的方式收集研究数据。

第一部分为主题绘画。绘画是人类最原始和自然的表达工具,它能打开人类的防御心理,展现绘画者真实的情绪和内在的心理状态。绘画分析的理论基础来自精神分析,以心理学中的心理投射为实践依据。投射被认为是无意识主动表现自身的活动,是在意识中的反映。绘画过程可以轻松完成个体“主体感受客体化”[21]。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通过探索分析潜意识在画面中的投射,可使创作者潜意识中被压抑的部分得到升华并以社会和自我意识能接受的形式表达出来。即通过色彩的运用、空间的构造、绘画的内容、笔触的风格、绘画过程的特点等将认知、动机、情感、态度、信仰、愿望等内心深处的语言投射到绘画中,反映绘画者内部的心理现实和主体经验[22]。

残疾理解是反映个人态度的内隐概念,基于绘画的象征与投射原理,结合象征或写实的艺术手法,可以激发参与者对“残疾”概念的潜意识反应,降低其意识反应的失真概率和伪装性[23]。20 世纪40年代起,精神分析学派就已将绘画作为探索个体内部心理状态的有效研究方法[24]。实施步骤为研究者准备好绘画材料,研究者宣读指导语:“请以《我心目中的残疾人》为主题进行绘画,时长为90分钟,现在开始。”在绘画过程中,研究者不对参与者提示和干扰,安静观察并记录下绘画过程。画作编号形式为“P-年级-学生序号”。

第二部分为画作访谈。画作访谈主要对画作内容进行详细了解,有助于外化研究参与者对残疾的看法及思想情感,进一步完善研究资料。研究者在研究参与者完成主题绘画后,以“画作内容是什么”“希望通过画作表达什么”等相关问题为主线,辅以对部分回答的追问,同时就不理解的画作内容向研究参与者进行补充性提问。访谈资料收集结束后,研究者对访谈资料进行编号,编号形式为“N-年级-学生序号”。

1.3 研究资料分析

第一,对绘画元素的分析。基于精神分析理论的绘画心理投射分析法,采用当前绘画心理治疗领域中使用广泛的绘画投射框架[25],依据具有象征性的画面以及能够反映出人物心理状态的色彩、内容、构图、线条笔触4个投射测试指标(见表2),对画作进行象征性分析,提取画作中关键性内隐信息[26]。

表2 画面投射分析指标(节选)

第二,画作访谈分析。采用归纳法对文本资料进行分析[26]。首先,开放式编码。从画作叙述的文本资料中提炼出大学生所掌握的残疾知识的本土概念,如“失明”“时代巨婴”等;
其次,关联式编码。为开放式编码结果创建类别,反复比较并深化各代码间的关系,形成概念类属,如“残疾现象”“辅助器具”等;
最后,选择式编码。对关联式编码中形成的概念类属进一步归纳,运用总结性代码称呼一组相近内容,确定核心类属。核心类属须在与其他类属的比较中一再被证明具有统领性,能将研究结果囊括在宽泛理论范围内[26]。生成残疾知识认知、能力认知、形象认知、社会处境认知四大核心类属。表3为残疾知识认知的编码示例。

表3 残疾知识认知编码示例表

最后,将画作元素的象征分析结果与画作叙述分析结果相结合,使其相互补充、验证,通过反复对比、分析不同数据源结果之间的逻辑关系,深入且客观地揭示了普通大学生对残疾的理解。为保证数据分析中的效度,编码过程是由其中两位研究者共同完成,当两位研究者对某一编码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时,需要邀请第三位研究者参与讨论并做出最终的决定。初步研究结果形成后,分别交由二十位研究参与者,听取他们的意见,以探寻该研究结果是否恰当地反映了他们对残疾问题的解释。经研究参与者的反馈,最终确定本研究所呈现的结果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2.1 局限且刻板的残疾知识认知

19 世纪末20世纪初,残疾话语体系的医学模式逐渐取代了人们对残疾的超自然解释。医学模式的残疾关注点在于个体由于疾病、伤害等导致的身体功能受损或结构缺陷,残疾人被视作被动、病态且需救济的弱势群体。具有显著可视化缺陷特征的肢体、感官类残疾成为人们最早认知的残疾类型。直到今天,即便注重政府与公共服务作用的社会模式已经成为残疾的主流价值观,但社会大众对残疾的医学模式解释仍是根深蒂固的[3]。

本研究显示,大学生对残疾概念的理解局限、刻板且充满误解,带有显著的残疾医学模式的烙印。第一,大学生在绘画中仅能表现出具有明显外部生理缺陷特征的残疾类型。肢体残疾、感官残疾出现频次较高,而无外部缺陷特征的言语障碍、智力障碍、精神残疾和多重障碍出现频次较少,说明大学生对发展性障碍的认知有限。第二,画作叙述中,大学生更倾向于使用突出残疾人生理部位及功能缺失的话语体系叙述残疾概念,如看不见、失去双臂、又聋又哑等,仅有少部分学生能运用视力障碍等规范术语叙述残疾类型。绘画中倾向于采用将残疾部位面积放大、反复涂抹或叠加色彩、线条的方式突出残疾部位的独特性,是绘画者内心对缺陷特征潜意识的一种关注(见图1)。第三,部分大学生对残疾人领域的专业术语出现误解。具有代表性的是将眼罩、绢布、丝带和绷带视为辅具。其中正确表达且出现频率最高的辅具有轮椅、盲杖、助听器与假肢。在全部画作中,盲道出现多次,但是无障碍缓坡、升降梯、卫生间等设施未被提及,少数画作中还出现了导盲犬、盲文与手语(见图2)。说明大学生仅对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无障碍设施、辅助形式以及残疾人特定的文字语言等有所关注。

图1 反复涂抹、叠加线条等突出残疾部位

图2 画作中的盲道、语言文字等

最后,少数大学生对残疾概念的界定带有浓厚的个人偏见。例如,将个人品行的优劣视作残疾,并将“时代巨婴”“啃老族”列为精神残疾的范畴,并据此推理出残疾的原因包括父母的过度溺爱、社会经济快速发展及物欲横流。

“经济社会迅猛发展,物欲横流的时代带给了人们丰富的物质生活,也给人们带来了无聊、空虚的精神压力,造成了精神残疾。”(N-2-11)

“父母的溺爱养成了时代的巨婴。”(N-4-35)

2.2 坚韧与脆弱并行的残疾人能力认知

改革开放以来,新时代对残疾人的核心价值定位开始由纯粹的弱势群体向经济社会发展的权利主体转变。残疾人权益保障的体制机制不断完善,残疾人社会福利制度和服务体系不断健全,残疾人获得感、成就感、幸福感、安全感持续提升。积极帮助、鼓励残疾人平等参与社会生活、接受高质量教育已成为社会共识。

大学生们的绘画为我们呈现了残疾人实现人生价值的生动画面。“身残志坚”“励志模范”“命运抗争者”等成为普通大学生对残疾人能力的积极认知。他们在画作中用象征生命力、阳光、理想的红、黄、绿、白等暖色调和高明度色彩,描述残疾人在挫折中振作起来,寻找希望的坚毅力量;
以画面居中的构图形式和适当放大的空间距离,表达对残疾人能力的肯定和对社会适应良好的状态;
用有序且铿锵有力的笔触,刻画残疾人坚韧的目光,表达出残疾人自信的生活态度和强大的心理能量。他们在绘画中不仅展现了残疾人演奏家、作家、画家、学生、舞者、运动员、售货员等职业身份(见图3),部分学生还用可标识性的特征画出了不同行业的残疾人典范,如演说家尼克胡哲、作家史铁生等。但这些职业身份的认知仍仅局限于传统的残疾人就业领域,对于当代新兴职业,如电子、科技等并未涉及。

图3 画作中的残疾人职业

对残疾人主动参与社会生活的能力与乐观生活态度的肯定,也是大学生对残疾人能力认知的进步。画作中以打开的窗户、翅膀、向日葵、彩虹、笑脸、太阳等象征物,展现残疾人生活积极乐观的一面。在构图中残疾人普遍与普通人距离较近,象征他们与普通人的心理距离较近,画面内容展现残疾人与普通人一样运动、读书、工作等积极参与日常生活的片段(见图4)。说明部分大学生接触过的残疾人对外界环境以及自我的接纳度较高。正如他们在画作叙述中所谈到的:

图4 残疾人主动参与社会生活

“在我心中,残疾人可以跟我们一样自由、快乐、阳光地生活在这个美好的时代。也许他们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存在缺陷,但他们也能在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他们很多人也会为社会做出贡献。”(N-3-151)

然而,受历史沿袭下来的“残疾→失能→价值质疑和否定”的残疾人价值逻辑叙事的影响[27],少数大学生对残疾人自我生活能力的理解也会展现出残疾人脆弱的一面。例如,画面人物全部涂抹成黑色,展示残疾人需要被搀扶、卧床不起、佝偻背部只能坐着等画面;
在构图中,人物居中或偏左但画面构图比例较小,展现残疾人自卑、焦虑、缺乏安全感。这一类画作倾向使用单一的黑、白、灰色调,展现残疾人生活能力方面的脆弱,象征着其内心对自身残疾的哀伤以及生活激情的丧失。

2.3 两极化的残疾人刻板形象认知

大学生对残疾人形象的认知反映他们对残疾人的社会分类以及对残疾概念的意义建构。当前,随着社会的进步,大众对残疾本质的理解越来越积极,注重改变社会环境、提供支持,以适应残疾人参与社会需求的社会模式,让更多的残疾人以积极、正面的建设者形象走入大众视野。同时,大众传媒时代,对残疾人的报道擅长以苦难中成长或顽强励志的话语体系塑造残疾人坚强、乐观等印象,对大学生心目中残疾人形象认知具有重要影响。

102份画作呈现了残疾人乐观、积极的正面形象,勇敢、乐观、身残志坚等优秀品质。画作大量运用黄、粉、绿等高明度色彩,象征残疾人开心、快乐、自豪等积极情绪。所画人物或微笑着凝视前方,象征其心情愉悦,社会适应良好;
或面朝太阳,安静地在花海中绘画,象征其生命力旺盛以及对梦想的不懈追求(见图5)。极为特别的是,在表达残疾人积极形象的画作中,儿童与女性是他们绘画的主体形象。这可能与社会文化语境中,儿童与女性在社会生存秩序中相对都是弱势一方,与残疾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劣势地位有关,当赋予残疾人坚强与乐观的品质时,他们柔和但自信、坚韧的形象更深入人心。

图5 残疾人的积极形象

“很多残疾人在生活中依旧勇敢乐观,积极面对生活,他们温柔而强大,值得被生活温柔以待。”(N-1-3)

“我心目中的盲人,他们是坚强勇敢、乐观向上的。”(N-2-20)

近50幅画作呈现了残疾人可怜、弱小、无助、自卑、孤僻且面带愁容与悲情的形象,同时大量运用紫色、深蓝色、黑色等低明度、冷色调色彩,对应残疾人悲伤、忧郁、孤独等消极情绪;
通常残疾人所在画面位置偏中下、左下或右下,象征残疾人对周围环境影响小,缺乏安全感;
线条笔触力量弱且反复涂抹叠加,象征画中残疾人心情低落、心理能量低,或者为自己给他人带来的不便感到紧张与焦虑(见图6)。在画作中,不乏在角落中哭泣、表情凝重、眼神迷茫、身影孤独、感叹自我不幸的残疾人形象。

图6 残疾人的消极形象

“一位残疾舞者正在通过跳舞摆脱心中的悲伤与痛苦。”(N-1-42)

“有的残疾人极为悲观,不肯面对现实,把自己置于深深的黑暗之中,前方一片迷茫。”(N-2-40)

除此之外,有个别大学生在绘画时,将自身代入残疾人的角色中,刻画出残疾人积极外在形象与消极内在心理的矛盾形象(见图7)。例如,他们一面在太阳下微笑,一面在阴雨中悲伤。“太阳”象征着温暖,来自外界对残疾人的支持以及残疾人内心积极乐观的力量;
“阴雨”象征着残疾人内心情绪的低沉与抑郁。二者均存在于同一残疾形象当中,反映出残疾人冲突的内心。但是,无论何种形象,都没有超出现实社会生活中,在健全人中心主义视角下对残疾人的刻板印象,即“坚强的超能者”和“悲观的可怜者”。这种将残疾人形象扁平化、两极化且定型化的垄断界定,有将残疾问题固化理解的风险,会让人们越来越忽略残疾人在不同生活领域中更加复杂与生动的真实生活样貌。

图7 内外矛盾的残疾人形象

2.4 凸显弱势地位的残疾人社会处境认知

近年来,尽管残疾人的生存状况、个人发展、社会参与等发生了巨大改变,但由于庞大的残疾人口基数,以及经济、文化、教育、政策等多方面的复杂原因,社会生活中普通公众对残疾人缺乏理解和支持、教育过程中对残疾人进行排斥、就业中拒绝接纳、医疗中区别对待、感情婚姻中备受歧视等现象,仍时不时地强调着残疾人的社会弱势地位。

在其中一幅画作中,绘画者在单调的白色背景中表现出四个女孩的故事(见图8),其中三个女孩的对话如下:“叫佳佳一起玩吗?”“不要!她不讲话!不好玩!”“就是,我才不要跟她玩。”画面中人物全部涂黑并且五官缺失,象征着彼此之间都想逃避人际关系,不能很好地适应环境,大面积的黑色象征环境的压抑,以及孤独症女孩的自卑、恐惧、哀伤与焦虑。同时,绘画者使用了不同象征物渲染彼此间的距离,三个普通女孩位于画面所占面积更大的右半部分,象征三人对局面的控制力,将三人圈在一块地毯上处于活动状态,代表着三个人之间的集体性,彼此间动力足,三人及地毯全部为黑色,是作者对这种消极现象的心理投射,说明在绘画者心目中对该行为持不赞成态度。位于左下角的孤独症女孩在空间距离上远离三位同伴,在正上方使用一条黑线悬挂两颗黑色星星的方式说明该女孩的孤独症身份。她的肩膀窄且呈侧面坐姿,象征着自卑、压力与情感耗尽。虽然全身被涂黑,但是她的背景却是显示温暖和生命力的红色与黄色。这种情感反差,正是作者潜意识里认为孤独症女孩得不到关爱的心理投射。

图8 被同伴拒绝的残疾人

同时,画作中也不乏残疾人在社会中备受排斥的场景。残疾学生遭受同伴霸凌后旁观者的嘲笑与冷漠、被封闭在瓶子中的肢残舞者、独自一人蜷缩在墙角的孤独症女孩、残疾女孩被爱情拒绝后散落一地的玫瑰以及紧闭的窗户……一幅幅画面看似艺术性表达,但其背后极可能是大学生们在社会生活中遇见过的残疾人的真实经历。正如他们在绘画叙述中所表达的:

“残疾人在社会上处于不受待见的灰色地带。”(N-1-33)

“很多时候社会或个人对他们抱有偏见甚至是嘲笑。”(N-4-126)

然而,并非所有的绘画均在呈现残疾人消极的社会处境。大学生倾向使用暖色调和高明度的黄、红、绿、蓝、橙以及象征关爱与包容的爱心、太阳、火焰、翅膀、向日葵等表达残疾人积极的社会处境,代表残疾人备受关爱、实现梦想等。这一部分画作倾向于在画面中表达残疾人进行积极社会融合、参与社会交往的内容,形象趋向于积极、阳光,注重表达尊重、平等、帮助与差异等理念(见图9)。甚至直接以标语的形式对残疾等概念进行解释,或者直接呼吁人们要以平等、尊重的态度对待残疾群体等。

图9 残疾人积极的社会处境

遗憾的是,大学生能够捕捉到残疾人积极开展社会生活的画作仍在少数。说明大学生对残疾人的关注点仍局限于残疾人的缺陷本身,而对于残疾人与环境系统的互动关注较少。也正因如此,在绘画中,大学生们对于更广泛的、实际的社会支持层面的内容,例如权利、政策、福利、辅助科技、文化、社交关系、家庭、教育与康复等,是有局限性的。

3.1 普通大学生对残疾的理解仍刻板且具有局限性,缺乏更具社会意义的残疾知识

对比国内以往学龄幼儿和初中生对残疾理解的有限研究成果发现,较之普通幼儿和初中生仅了解具有外部生理缺陷特征的残疾类型和残疾原因[26][28],普通大学生发展出了对精神残疾、言语残疾和多重残疾的有限了解,对残疾社会原因的解释更加充分,可以看到积极的残疾人形象和能力对社会发展的促进作用,同时更主动地呼吁平等、尊重等理念。这说明,随着年龄的增长、观念的变化和不同社会经验的影响,年龄较大的个体往往会对残疾问题延伸出更丰富和详细的信息。

然而,普通大学生对残疾的理解水平仍是较低且有局限性的,他们仅理解与残疾相关的通用性知识,在理解与社会政策、权利、文化、支持等层面相关的更加广泛、深入且具有社会意义特征的残疾知识时,仍相对不足。相比西方国家现有研究中呈现的,大学生能够从文化视角理解残疾的多样与差异,能够清晰表达残疾的社会建构性以及客观理解残疾污名等研究结果,仍有一定差距[29-30]。这反映出我国长久以来忽视对残疾知识普及的现实问题。未来研究者应重点关注义务教育阶段、高中阶段乃至不同的社会群体等各个年龄阶段群体对残疾的理解情况,构建不同群体对残疾理解特点清晰的发展脉络与规律。适当借鉴其他国家和地区以专门课程、在线培训、残疾接触活动等教育方式提升普通大学生残疾理解水平的有效经验[31],结合我国高等融合教育的优势,制定科学系统的大学生残疾理解教育体系。

3.2 初具社会模式残疾观,但缺乏残疾权利视角,刻板印象盛行

社会模式的残疾观是对残疾问题的社会性理解,打破了传统的关于残疾与损伤之间的因果联系,主张通过政府和公共服务、环境支持等帮助残疾人参与社会生活[32]。本研究中的大学生可以在绘画中表达出人文和物理环境对残疾人生活的限制,例如描绘布满栏杆、迂回曲折的盲道对盲人出行的风险,同时善于采用撰写标语或描绘歧视场景的方式,呼吁摒弃残疾人作为弱势群体的身份。说明大学生已可以根据生活经历和知识经验,采用社会模式思路对残疾人困境进行概括、归因。

但是,普通大学生对于残疾社会模式中更加深刻的内容,如残疾人权益保障、社会支持、环境合理便利、社会参与、赋能与增权等,较少涉及。他们倾向于使用残疾人的正面形象而非残疾人的权利主体身份来描述残疾人的日常生活状态;
更多地凸显残疾在日常生活中的弱势方面,而忽略将残疾视作人类多样性和人格尊严的一部分;
善于使用呼吁的方式增进社会大众对残疾人的理解与关爱,但对于如何提供社会支持关注不够,同时缺少从残疾人本体出发的自我增能与主动融合。同时,有隐性歧视之嫌的残疾人描述依然存在,带有污名化色彩的词语的使用频率仍较高。总之,大学生依然缺乏对残疾人社会参与中权利视角的认知,对残疾人群体的刻板印象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大学生的残疾理解水平。这对于普通大学生给残疾大学生提供高质量的同伴支持,帮助残疾大学生建立对集体的文化认同感以及形成高等融合教育文化具有阻碍作用。

3.3 同伴理解与接纳应成为开展高等融合教育的重要内容

受普通高等教育办学质量诉求的影响,高等融合教育所关注的侧重点仍主要围绕无障碍环境建设、课程调整、支持服务、就业与升学等方面。对于残疾大学生参与融合、人际交往等关注较少。这也就导致了当高等教育领域精英主义体制传统与平等主义现代价值相冲突时,造成人际交往不畅与残障身份被误读的多重困境[6],以及个体通常会采取自我掩饰、自我贬低、回避人际交往等防御性应对方式以免受同伴交往中的排斥与歧视等现象[33-34]。结果是以恶性循环的方式让残疾大学生表现出更多的偏离群体规范的行为,形成高歧视知觉以及低自我效能感等[35]。

增强普通大学生对残疾大学生的理解与接纳,打造积极良好的人际交往关系,增强残疾大学生的自我效能感,是影响融合教育背景下残疾大学生高等教育体验的重要影响因素。我们发现本研究涉及的高校中即便残疾大学生人数高达200人,但依然呈现出普通大学生残疾知识掌握不足、行动支持少、使用歧视性语言等现象。这反映出,如果高校不对普通大学生与残疾大学生间的交往文化、理解与接纳等进行针对性引导,高等融合教育依然可能成为残疾大学生体验到无助感、孤独感和失落感的一段消极经历。因此,提升当代大学生对残疾同伴的理解与接纳,应成为高等院校融合教育课程体系、德育教育等的重要内容。

3.4 全社会应持续加强融合性社会文化氛围的营造

本研究探讨的残疾理解主体是大学生,但他们在画作中表现出来的普通人对残疾人的活动排斥,婚恋交往的拒绝,外貌、行动的非议与嘲笑等,也是社会大众心目中残疾人生活的一个缩影。我们呼吁不仅普通高等院校要积极营造平等、尊重、接纳的融合教育文化,同时全社会都应该积极行动起来,共同塑造一个维护残疾人人格尊严,保障残疾人权利的融合性社会文化氛围。尤其是作为社会文化传播者的大众媒介,应该更多地从残疾人权利视角,而非个人悲剧主义形式的解释范式,去应用或开发促进残疾平等、非残疾刻板印象及零歧视的报道方案[32]。同时,最大可能避免抽离残疾身份复杂、多重的意义,将残疾问题变为一种噱头或符号,以偏概全地去渲染“超能者”的坚强,加重“可怜者”的悲情,以此加深社会大众对残疾身份负面意义的认知。除此之外,更有赖于政府部门、教育部门、社会组织、残疾群体及每一位公民的积极参与和平等协作,共同为营造平等、参与、共享的融合文化氛围而努力。

本研究采用绘画分析和访谈法来探索当代大学生的残疾理解这一极具深层且内隐的社会概念。为确保研究数据真实、分析方法科学, 本研究开始研究设计、收集资料、分析资料、形成结果并成文的时间持续近一年,并通过研究者与参与者的多方互证, 保证了数据的科学、真实与丰富。但此类研究样本一般数量较少,因此本研究是对一定区域内大学生的残疾理解进行的“有限探索”。由于国内不同地区大学生的残疾理解深受文化、教育、残疾接触程度等差异影响,本研究结果所反映的问题并非涵盖国内所有的大学生群体。未来研究可从全国范围内扩大研究样本,采用质性与量化研究混合的方式,获得大学生对残疾理解更全面与丰富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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