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华阳河

□陈 鸿

人到中年,历经世事沧桑,蓦然回首间,勾起许多如烟的往事。曾无数次梦回那片生我养我的遥远土地,仿佛看到在晚霞中打闹的孩子,看到在油菜花地里奔跑的少年,看到父亲母亲年轻的笑容……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留在那段时光中,留在那片土地上,在内心深处化成永恒的记忆。

那片土地叫“华阳河农场”。

对于华阳河农场,童年和少年时的我对她的了解并不全面,只知她地处长江北岸,湖泊遍布,河渠纵横,是一处典型的江南水乡平原。进入二十一世纪,通过发达的网络资讯才进一步了解她的来龙去脉:华阳河农场位于安徽安庆宿松境内,地处皖、鄂、赣三省交界。这片区域有一条发端于大别山,蜿蜒八十余公里的华阳河,在古代又被称为“古雷江”。而我们当时所称的“华阳河”只是一条从湖区开挖连接华阳河的人工河,所以河道并不宽,且规整笔直。

宿松县是安徽省水域面积最大之县。在远古时代,华阳河一带曾是江湖汪洋一片,历史上被称作“雷池”,著名成语“不越雷池一步”就出自此处。后漫长演化形成了一组彼此相连的五大湖群,分别是大官湖、黄湖、龙湖、感湖、泊湖,从安徽延伸至湖北,与中国第一大鄱阳湖隔长江相遥望。

雷池有“江湖吞天胸,蛟龙垂涎口”之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晋代名将刘裕顶着腊月凛冽寒风进军至此,痛击来犯叛军,声誉鹊起,后成为辛弃疾赞叹“气吞万里如虎”的一代帝王。三国时期东吴大将周瑜、程普曾驻扎此处训练水师,于赤壁大战崭露头角,大败曹操百万雄师,奠定三分天下格局。元末时期朱元璋率部与陈友谅百万大军在鄱阳湖决战,双方鏖战数十日,陈友谅战死泾江口(现在华阳河附近洲头),朱元璋终于开创一代帝业。明代赣南巡抚王阳明举兵勤王,与叛乱的宁王朱宸濠激战于此,开启一生“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知行合一之路。清末太平军又与湘军逐鹿于此,一时血雨腥风。抗战时期,这里曾活跃着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而宿松山区则活跃着国民党广西籍游击队,两方力量时合时分,共同抗击日寇。解放战争时期,刘邓大军在泾江口打响了渡江战役。

这里是八百里皖江之门户,长期饱受水患之苦。1838年,林则徐联合三省同仁修建江堤,大堤尚未建成,他被朝廷委以钦差大臣大任前往广东禁烟,后在虎门销烟的他谢绝了乡亲们命名“林公堤”的美意,将大堤取名“同仁大堤”;
人们后来将其与由“蚂蟥堤”谐音而来的“马华堤”合称为“同马大堤”,大堤由湖北黄梅至安徽怀宁长百余公里。

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组织围湖造田,因古华阳河而定名为“安徽省国营华阳河农场”,其下辖5个独立农场,面积达103平方公里,在华东地区农场中首屈一指。1969年改为“安徽生产建设兵团第三师”,隶属南京军区。1975年8月兵团撤销,又恢复为“安徽省国营华阳河农场”,原三师师部改叫“总场”,下属五个团部改成“分场”,当年的老知青还习惯称华阳河为“三师”,至今仍是安徽省农垦系统规模最大的国营农场。

华阳河农场虽处在宿松县地界,但更像是一个独立王国。在隶属南京军区时是正师级单位,后归属省农垦厅时是副厅单位,比宿松县处级还高出一截。华阳河有正式工作的人叫农业工人,退休有退休工资和医疗保障。在那个大多数人吃不饱肚子的年代,华阳河人的日子要比宿松本地人过得好,农场男人找对象困难时,到宿松乡下很容易找到愿意嫁过来的姑娘。华阳河人来自北方的偏多,言谈举止中多了些豪爽,多少会觉得南方人过于精明,宿松话有句拖着长长音腔的口头禅“作-某-事-唠”,意思是“干什么”,于是华阳河人便戏称宿松人为“某事佬”。

在网上论坛,从华阳河这片土地走出来而今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人们,用文字表达对这块土地的深深眷念,其中一位叫仲济南的先生还以华阳河为背景写了一部中篇小说《追梦》,描写一批上海知青来到华阳河农场插队的生活经历。另一位农场人在诗中写道: 少小辞爹娘,屯垦在华阳。往事休提起,回首泪千行。田间耕种忙,苦甜为笑谈。玉米千重浪,棉花白茫茫。四十又重聚,情深似水长。知己千杯少,醉游梦他乡。忆往似昨日,魂牵梦萦在。铁肩柔肠情,蜗居陋瓦房。昔日同甘苦,月随星辰转。泪酒同品尝,青春献华阳。申城与华阳,天涯遥相望。相继到花甲,两鬓染秋霜。其字里行间流露出切切的情深。

当年来自五湖四海的上万安徽人、上海人、浙江人、江苏人,背井离乡,来到这片陌生土地上,掀起了农场建设的热潮。父亲和母亲正是大军中的一员,父亲退伍复原后回到家乡蚌埠,又与多位战友应召来到华阳河农场。母亲是浙江宁波人,在合肥水家湖读了一所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后和一批同学分配到各农场。父亲和母亲两人相识相爱于此,生下我和弟弟,他们将最美好的青春韶华留在了华阳河,我们全家在这里一起度过十多载最美好的光阴。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里生活过一些名人,如著名黄梅戏演员严凤英的丈夫王冠亚、民国著名爵士乐手杰美金,以及一些名人之后。在那个年代,他们大多算是落难于此。在吃不饱肚子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不少外乡人为了一张嘴背井离乡,投亲靠友来到华阳河,在这块肥沃土地上安家扎根。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上山下乡运动中,陆续从上海、合肥等地来了不少知青。四连男知青宿舍在我们小学后面的一排平房,我们放学时经常可以看到他们每人捧着一个搪瓷缸在吃饭,当年他们还是些刚离开父母的大男孩。有一次我路过,正好看到一个满脸稚气个头矮小的知青站起来,将手中空搪瓷缸一次次高高地抛向空中,抬头仰望着颠倒翻转的搪瓷缸往下落,他奔跑着将它稳稳地接在怀里。男知青们则兴高采烈地围观着,若是小个子一时失手落地,大家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们家前面的一排平房是女知青宿舍,房屋最西头住着合肥来的刘爱莲老师,她教我们语文,说话柔声细语,深受孩子们的爱戴。有几个夜晚,我被刘老师叫去帮她改作业,年幼的我甚感光荣。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女知青青春勃发又气质不凡,连队里调皮的半大男孩子们很喜欢拿她们开玩笑。有一次,他们在田野里捉了一条长长的菜花蛇,这是农场一种寻常可见到的无毒蛇。挑头的大男孩将蛇打晕,拎起蛇尾一路小跑来到女知青宿舍,将蛇身缠在第二间宿舍的门把手上。女知青个个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大叫,躲在宿舍不敢出来,连平时英姿勃发的民兵女班长也不敢靠近,聚拢来的男孩们则乐得哈哈大笑。最后,还是一位路过的大人见状,将蛇从门把上拎开远远地扔掉,才算解了围。

男女知青来到远离父母的陌生地,一下子过上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心中有着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同在异乡为异客,农场十分盛行攀个老乡、战友,不少知青也会找一个农工家庭认个老乡或朋友,时不时可以串串门,逢年过节打打牙祭,也算有个依靠。与我家要好的是陶叔叔,他家住在合肥工业大学,他父亲与我大姨是合工大同事,于是他走得很勤,我们家包饺子、做顿好吃的,母亲就会让我叫陶叔叔一起过来吃。

连部称呼仿照部队建制,设有连长和指挥员,父亲职务是排长;
连队组织了一支以男女知青为主体的民兵,父亲担负起民兵训练的责任。夏日炎炎,在连队仓库附近的大树下,父亲指挥民兵们训练刺杀,经常引得许多孩子围观。父亲示范的每一个动作有板有眼,娴熟又潇洒,赢得大家的交口称赞,让人群中的我很是骄傲。民兵还要开展实战训练,地点选在湖堤附近的田地,开展实弹打靶和投掷手榴弹。等实弹射击一结束,警戒解除,我们立即奔向现场,四处搜索弹壳,这些黄澄澄的弹壳用上等黄铜制成,若是放到口边,用力一吹,便会发出嘹亮的哨声,每个孩子像得到宝贝般收藏起来。

父亲和母亲工作勤奋踏实,为人处事有分寸,在连队和知青中有着极好的人缘,女知青们见到我和弟弟十分客气。有一次,一位刚从上海探亲归来的女知青送给我一块巧克力,这块像极了褐色肥皂的东西,我是生平第一次见,或许整个连队没有第二个孩子见过,我小心翼翼地揣到口袋里,怀着兴奋一路跑回家中。在家门口恰巧遇到弟弟,马上掏出来,掰开一半递给弟弟,两人迫不及待地将巧克力放入口中。我只觉很快就化成了香甜,顺溜地滑进肚内,一下子就没有了,还想细细品味,口腔内却空荡荡的,只留下淡淡的香味。我们两人对望着,只能用舌头舔舔嘴唇,极力回味刚才的味道。以后很长时间弟弟与我一旦吵架,我总会搬出曾送他一半巧克力的事,以证明我对他一向极好,他不能忘恩负义。

在华阳河农场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华阳河情结”。我想大约是来自四方的人们共同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文化,她汇集南北东西文化,充满了包容友爱和多元丰富。或许,正是华阳河文化独有的魅力,深深刻印在每个华阳河人心坎上。比如连队里过节,不仅如乡下一样热闹,还有一些独特的习俗:在大年初一一早,家家户户准备好各种零食,敞开大门,迎接小孩子成群结队一家家地上门拜年。无须认识或不认识,来的都是客,只要孩子们道声“新年好”,主人会边回声“新年好”,边热情地抓一把花生、几颗糖果,递给每个孩子作为回礼。

春节临近时,四连会组织精壮劳力到华阳河畔,从岸的两边拉起长长的拖网,人们边喊着劳动号子边用力往前拉,只见水花飞溅,很快鱼儿在水面上欢蹦乱跳。岸边站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人们开心地大笑,这场景一如数十年后网红的千岛湖捕鱼。拖网用的是大眼网,捕获的全是大鱼,胖鲢鱼、鲤鱼、青鱼,小的十几斤,大的重几十斤,个头如同小孩。每户人家都欢天喜地拿着家中木桶、洗澡盆,搬运回十多条大大小小的鱼,大人常常先将小鱼新鲜下锅做菜,大的鱼洗干净撒上盐,悬挂晒干保存,慢慢食用。于是家家户户门前悬挂起一条条鱼干,成了一道随处可见的风景线,农场仿佛成了一个渔村。

公共食堂位于连队心脏位置,是连队人气最旺的地方。平时知青们一日三餐来此打饭,连队在这里召开全体队员大会,也曾一度成为小学堂。时间久了,这座食堂开始呈现破败景象,墙角甚至破了一个大洞,调皮的孩子总爱从洞里钻进钻出,但毕竟是连队唯一可遮风避雨的公共场地,男孩们爱扎堆聚在里面玩扇纸牌、玻璃弹子、手抓柴火皮等游戏,总是玩得不亦乐乎。

若是到了过年,食堂一带更是成为连队老少们关注的焦点。连队会从北边饲养场挑选几头肥猪,壮汉们七手八脚地按倒肥猪,将其五花大绑,放血、烫水、吹气、刮毛、开膛、分块……杀猪师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热气腾腾的场面吸引了许多人围观,人们似乎从空气里闻到今晚餐桌上诱人的肉香,兴奋地品头论足,孩子们则在人群里奔跑打闹着。杀猪师傅若是心情好,他可能会举起满是血腥的猪尿脬,在眼前晃一晃,男孩子们立即围拢上来,他仍然高高举着,似乎没有看见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只是与大人说笑了一番,才大度地往地上一扔。孩子们立即围拢上去争抢,抢到的孩子兴奋异常,不顾其浓烈的膻味,直接用嘴吹成气球,再用细绳系住洞口,猪尿脬立即成了孩子们脚下踢的皮球。终于等到下午两三点钟,每户都会兴高采烈地领回一刀十多斤的猪肉,在那个年代,水乡人家从来不缺鱼少虾,但有油水的猪肉却是人人喜欢的宝贵食材。

还有一年,三连从三场最偏远的七连破天荒地买了一批大白鹅。连队人家只养鸡,大白鹅并不多见。闻风来凑热闹的孩子们仔细翻着一堆堆褪掉的羽毛,挑出漂亮的大羽毛,女孩子喜欢用它来做毽子,而男孩将大羽毛根部两头剪断,这段羽毛中间是空心的,又拾起食堂大妈削弃不用的冬瓜皮,将空段羽毛口插入冬瓜皮里,拔出时会牢牢嵌上一小块冬瓜皮,再将大小适中的小棍子插进另一头,只听“砰”的一声,被挤压的空气将冬瓜皮弹得老远。孩子们玩得乐不可支,他们的世界永远充满了天真童趣,有着无穷的想象力。

当夜幕降临时,食堂摆上二十多张圆桌,餐桌上堆满了鸡鸭鱼肉,空气里浮动着鱼肉和烈酒混和的香味,厨房里火焰还在欢快地跳动着,传来阵阵锅碗瓢盆的声响……这是连队一年一度盛大的聚餐,参加盛宴的只能是家里男主人和全体男女知青,尽管如此,许多小孩子还是兴奋地东奔西跑,有的暗暗地靠近自己爸爸,娇声又亲切地叫一声“爸爸”,希望能趁机得到一筷子美食的奖赏。

食堂西边是连队粮站,每月某一天会有运粮的卡车过来。任何机动车辆在农场是难得一见,连队有位女青年学会开拖拉机,立马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大约相当于现在会开飞机的女飞行员,所以每当有车辆露面,立即会引起全连队孩子的围观。有次运粮车又来了,大人们将车厢上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卸下,眼见车厢空了大半,胆大的孩子迫不及待地爬上去,我也跟着爬上去,这时不知怎么后车栏突然开了,我从车上跌落,地面是高低不平的石头铺成,顿时头破血流,后脑勺留下至今隐约可见的伤疤。这是我小时候受过最严重的一次外伤。

远离故土的人们十分看重老乡、战友、同学感情,母亲平时主要与同学联系较多,而父亲则与战友、老乡走动密切。每年春节临近,家家户户会轮流办家宴,请来好友和老乡喝酒聚餐。请客人家会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佳肴,显示出主人家的热情好客。父亲和战友都是北方人,酒桌相见必是相逢千杯少,平时文气的父亲也会豪气大发,几乎每次都要喝醉。

父亲几次大醉之后,每当父亲去赴宴,母亲总是放心不下,就指派我或弟弟到请客人家去看一看,捎话给父亲说不要喝醉了。当“小探马”可以趁机打打牙祭,这是我们要争着当的美差。有一次中午,我去了酒宴现场,一群伯伯叔叔看到我来了,这个夹一筷子肉丝,那个递给我一块鸡腿,我吃得津津有味,早将母亲的话忘记了。好奇地闻着浓烈的酒香,当年喝的都是五六十度的高度白酒,有位叔叔笑着将杯中烈酒倒在桌上,随手划根火柴,桌面上立即燃起一片淡蓝色火焰。叔叔笑着递过一杯酒说,这酒很好喝的,你也喝两口。在大人哄笑声中,年幼的我一时意气风发,端起酒盅仰头喝了下去,一下辣得我直伸舌头。等下午上学时,老师发现我脸红红的,走路有些摇摆,一问方知是喝了酒,只能让我回家休息。

父亲在东北当铁道兵时,在天寒地冻的艰苦环境中落下了老寒胃,过量喝酒对他的老胃病是雪上加霜。这一年冬天,我、弟弟随母亲已搬到三场场部学校,尚在连队里的父亲又因喝酒犯了胃病,被送到了场部医院住院。清晨,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到医院看望父亲;
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我们踏着厚厚的积雪前行,这场雪下得真是很大,在厚厚的雪地里发现了一只冻僵的小鸟,我一把捉住了它。父亲见了我们很高兴,母亲又叮嘱以后千万不要再喝醉酒了。父亲很快康复出了院,从那以后,记忆中父亲再也没有喝醉过。

当时物资奇缺,连娱乐生活也极度匮乏,连队一年到头难得放上一场电影,而场部作为全场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放映电影次数要远比各连队多。每当场部要放电影,各连队男女老少闻风而动,匆匆吃完晚饭,举家出动赶去看电影。只见这一路上都是赶去看电影的人,队伍拉着很长,孩子们时而蹦蹦跳跳,打打闹闹,时而央求骑在爸爸的肩膀上,充当一回骑马的将军。

放电影场地在场部办公楼的东侧草坪,是露天放映,需要自己带凳子。爸爸好友朱高造伯伯家就住在场部,他是宿松本地人,为人厚道且热情,每次他们会早早准备好长凳、短凳,带到露天电影场占好座位。电影还没有放映,我们四处奔跑打闹,还跑到旁边场部大院玩耍。这里有座新盖的二层办公楼,是三场唯一的楼房,胆大的男孩从二楼抓着栏杆跳下来,以显示男子汉的勇气。在那个年代,无论什么影片都会大受欢迎,打仗题材的战争影片尤其受男孩们欢迎,只要八一电影制片厂光芒四射的片头一出现,我们就会兴奋地叫:
“打仗电影!打仗电影!”我对每部影片都印象深刻,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只要我一看到老电影的某个画面,就能脱口报出这部影片的名称。

影片结束,已是深夜,人们仍然沿老路返回,大人们脚步匆匆,因为明天还要下地干活,而孩子们兴奋劲过了,人开始困乏,爸妈分别背上我和弟弟,我们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直到迷迷糊糊睡到了床上。

连队一年到头也会放一两场电影,地点是在连部门前的空地上;
偶尔也会有走乡串街的江湖艺人来此表演杂技、气功、皮影戏等,每次难得的演出令人印象深刻。有一次,又有走江湖卖艺人来此表演,其中一位壮汉声称会气功护体,说着他便将绳子套在胸部,请上来八个男人分别站在两端拉绳子。当众人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绳子紧紧拉住,卖艺人纹丝不动,他突然大喝一声,全身一发力,几个男人顿时东倒西歪,险些摔倒,现场响起阵阵热烈的掌声。卖艺人又让观众再上来一波,我们那排房屋蛮牛叔叔也上来了。他是宿松本地后山人,身上有一股蛮牛般的力气,每年到春节他负责连队里拉磨做豆腐的活计,拉着木柄带动着沉重的石磨转呀转呀,如同一头蛮牛般不知疲倦,一天下来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但似乎有些缺心眼,有时会成为人们打趣的对象。

这一次,当卖艺人大喝一声时,这位蛮牛叔叔也大喝一声,其他人没有像上次被拉得东倒西歪,卖艺人反而被紧紧勒住,动弹不得,观众们不由拍手大笑,喝起了倒彩。突然有人发现情况不妙,大声叫道:
“赶紧松手!”蛮牛叔叔仍然只顾埋头拉着绳子,卖艺人勉强支撑着,脸憋得通红。许多人恍然明白过来,纷纷大叫:
“快松手,快松手,要出人命了!”蛮牛叔叔这才听明白,放开了手,卖艺人松了口气,险些倒地,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缓过来。这件事情过后,连队人都私下笑着议论说,他真是个蛮牛!

这块空地上也召开过火药味十足的批斗大会。那是一九八三年,全国开展了声势浩大的第一次“严打”,爸爸也被抽调参与公安机关办案。年幼的我跟着爸爸和另外一名同志一起,到河对岸的二连调查一起盗窃案。我们步行走到连队北边饲养场,在这段河面上有一座简易的木桥,我们走过木桥来到二连。爸爸和同行的叔叔逐个走访了被盗群众,将询问到的情况一一记录在案。年幼的我侧耳细听,感觉十分新奇,我也似乎成了战争年代小小通讯员,参与了一次侦察员们神秘的行动。不久,在连部门前空地上召开了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全连职工参加,孩子们也跑来看热闹。被批斗的男青年正是父亲调查的对象,只见他站在人群中间,低垂着头作认罪状。连长严厉斥责他被劳教回来后仍屡教不改,有一次,他跑到另一个连队一户人家入室盗窃,这时主人刚好从地里回家,他胆子很大,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躲在门后,等主人进了屋,他趁机溜出门,反手将门锁起来,主人被锁在屋子里,他才大摇大摆地离开。听着连长绘声绘色的描述,反而惹得现场群众一片哄堂大笑。

在我出生的20世纪七十年代,农场已历经先辈们二十多年艰苦卓绝的建设,砖瓦平房取代了早期的草房,各连队逐渐添置了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等农业现代化机械,早已领先当时靠老牛犁地的中国绝大多数农村。但是与城市相比,农场大部分基础设施还是相当落后的,连接场部与总场之间的道路是沙石路,算是农场最高等级道路;
而连队与场部、连队与连队之间的道路还是泥土路,晴天灰尘飞扬,雨天泥泞不堪。连队最初没有电力供应,家家户户只能点煤油灯,煤油灯光线昏暗,燃烧后散发出很浓的气味。我家还用过一种乙炔灯,老旧像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文物。许多家庭觉得点油灯浪费钱,往往八九点就吹灯睡觉了。父亲担任连队支部书记,有次晚上借在小学教室召开支部党员会议,妈妈正好探亲不在家,年幼的我和弟弟跟随父亲参加会议,教室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将人影拉得老长,多数大人吸着香烟,教室里乌烟腾腾。我看着烟雾里不断晃动着的人影,听着半懂不懂的话,心想这场面真像是电影里地下党员开秘密会议,百无聊赖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终于,连队买回来一台发电机,电工将电线拉到每户人家,人们很兴奋,心中满怀着对夜晚光明生活的憧憬。当暮色笼罩大地时,隆隆机器音响彻了整个连队上空,家家户户灯火迅速地亮了起来,人们感觉世界仿佛突然从黑夜到了白昼,灯光亮如一颗小太阳,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大人小孩一片欢呼雀跃。尽管供电时间只是在晚上五点六点持续到十点钟,电压也不是太稳定,时不时还会停电,但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生活从此步入了电灯时代,晚上可以在明亮的灯光下写字、做活,再也无须闻煤油味道了。邻居杜伯伯懂电工,他从屋内拉出一条电线,在室外装了一盏灯,我们夏天晚上在屋外吃饭也有了明亮的灯光。

在儿时的记忆里,三连没有一家杂货店或早点店,只有偶尔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走街串巷,小孩子纷纷拿出积攒许久的鸡胗皮、牙膏壳等宝贝跑出来,递给货郎后,眼巴巴看着货郎用铁铲在硬实板糖上“叮叮当当”一番,敲下一小块,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接过放进嘴里,板糖很快就融化了,只好用舌头舔舔捏过板糖的手指。偶尔也会来挑馄饨的货郎,孩子们仍欢喜地围拢过来,但这回需要现钞,几乎没有见到哪位家长舍得花钱给孩子吃一顿稀罕的馄饨。

场部商业环境要好很多,场部中央有一家国营商场,经营布匹和日用百货,营业员大多是干部的家眷,个个长得白净,举止说话像是城里人。场部西边的华阳河上还有一座钢筋水泥平桥,是三场地界唯一的现代化桥梁,其余一律是狭窄的木桥,尤其是场部通往六连的木桥,不光窄小,而且桥面不少木板已经没了,透过偌大的破洞甚至可以看到下面湍急的河水。年幼的我每次过桥时都胆战心惊,到破洞的地方只能干脆爬行过去,但说来也奇怪,这座桥一直如此破烂,六连老老少少往来频繁,却从没有听说有人从桥上掉到河里。

这座作为交通枢纽的钢筋水泥平桥,每到夏天桥下河里聚集了许多游泳的人,岸边全是洗衣妇人。桥东头居然集中了油条早点铺、猪肉铺、豆腐铺三家小商铺,每一家在三场都独一无二,妥妥的三场“商业中心”。想来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思想盛行的时代,也只能是政府特批的。油条、猪肉、豆腐都代表着当时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渴望,这三家商铺自然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但大多数人只是围观看个热闹,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中来了贵客,才会舍得花银子。儿时记忆中,如果哪一天清晨,父母买回来几根油条,我们大快朵颐后会乐上一整天。

桥西路边有口大池塘,转过弯便是砖瓦厂,是三场唯一烧制砖瓦的工业基地,路边居民房有家理发室,也是整个三场唯一的专业理发店。我们平时理发都是邻居杜伯伯帮理的,高小毕业的他算是连队不多的文化人,他购置了一套专业工具,义务帮助邻居理发,只是工具不够锋利,经常会扯拉头皮,痛得我们龇牙咧嘴,都视理发为受罪。这个小小理发室生意最好的时候是春节前,这里会挤满了排队等候理发的人,毕竟是要迎接一年一度的佳节,大家还是舍得出点银子。

理发师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他父亲与我父亲平日有些交往,少年时他独自到过我家,父母热情拿出点心招待他。2009年我们再次回到华阳河时,兴奋之余,我也失望地发现所见之处已是物是人非。当轿车驶过桥头,在转弯处我惊奇地发现那间小小理发室仍然在,一晃而过看到的人仍是他,只是光阴过去了快三十载,他也从年轻人变成五十多岁的中年大叔,成为年逾半百仍坚守在华阳河的人。

华阳河幸得水之滋润,有着“鱼米之乡”的美誉,但也饱受洪水泛滥之苦,每到夏季人们就开始担心水灾。农场筑有两道围堤,第一道是防御湖水的外堤,朝湖的坡面全部铺砌石头,属标准高的堤坝。第二道是保护居民区的内堤,用泥土垒成,坝顶可以通行人和汽车,成为连接各连队之间的主要道路。堤坝建设十分辛苦,人们几乎是用锹挖肩担最原始方法。父亲和母亲都参加过修坝任务,修坝的季节选在冬季农闲时,凌晨四点钟外面天寒地冻,仍是茫茫黑夜,父亲和母亲就要起床,母亲负责烧早饭,父亲作为连队负责人到各排房前四处吹哨,吆喝上几声,提醒人们准时集合上工。在长江抗洪严峻时,父亲被抽调到长江堤坝抗洪,吃住在堤坝,奋战一二十日才回家。

我在读初一时,脑海里突然跳出几幅画面,一时困惑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仅仅是一个梦境。便问了母亲,她听了惊讶万分,说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你才三岁不记事呢。原来当年连队发生了一次较大的洪水,洪水冲垮坝子漫到居民区,我们家中也进了水,当时全连队员奋战在堤坝上,奶奶只得迈着一双小脚,一手抱着年幼的弟弟,一手拉着我逃出家门,茫然地站在地势较高的马路上,马路也被水淹了,仨人一时不知所措。才三岁的我在脑海里只定格了这幅画面,而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没有任何印象。这时,河对岸连队有父亲的几位老乡战友,他们听说三连堤坝破了,担心我们家中有事,便游过华阳河赶到三连,将奶奶、我和弟弟转移到安全地带,对后面发生的事我没有任何记忆。我还记得,我家临时搬到连队东南边地势较高的一排平房,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我的奶瓶破了一个洞,母亲分析是老鼠咬的,原来聪明的老鼠为躲避水灾,也随人跑到高处生活。

我在场部学校上初二时,为防止内涝,学校组织学生在学校外围修建一圈土坝。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从家中带来铁锹、簸箕,在老师的指挥下挖土、挑土,花费了一周时间终于筑好一道长长的土坝。直到我离开华阳河,也一直没有洪水淹到土坝,静静的堤坝只几年光景便绿树成荫,成为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我们居住的这排房屋东边就是土坝,我喜欢跳过小水沟,站到土坝上眺望一望无垠的田野,春季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盛开的黄灿灿的油菜花,夏秋时节又变成白茫茫的棉花地。若到了雨季,堤坝下小沟渠水流变得湍急,我趁着雨水略小时,徒手挖泥拦一道土坝,便能捉到些河鲫鱼。

1983年夏天,长江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成了华阳河人记忆最为深刻的一年。人们都在纷传,一支部队已奉命开进了总场,携带了大量炸药,随时准备炸掉长江堤坝,将洪水分流到华阳河农场,保障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安全,听说华阳河成了国家确定的长江流域蓄洪区。恐惧的气氛顿时笼罩了整个农场,每个人都惴惴不安。一天深更半夜在最北边连队,突然一声声“长江破坝了!”划破夜空,惊醒了沉睡中的人们,男女老少纷纷跑出家门,个个衣冠不整,等天亮了发现根本就个乌龙,原来是有人梦里看到长江堤坝破了,以为洪水真的来了。

随着长江水位的不断攀升,内涝越来越严重,地势低洼的地方全部成了水塘,一些偏远的连队陆续被淹,父亲的战友夫妻带着三个孩子投奔我们家,吃住在一起。热情好客的爸妈陆续将家中养的兔子和大白鹅宰杀待客,餐桌上肉食多了,品种多了,我们又多了玩伴,对洪水倒没怎么担心。

但随着水情越来越紧张,父母与几家关系密切的老乡商量后,委托场部学校教美术的陆老师,带着我和弟弟、四连蔡家兄弟俩,同行的还有另几户人家母亲和孩子,回老家蚌埠躲避一段时间。我们天蒙蒙亮就出发,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十几里砂石路,终于抵达复兴镇长江码头。那里早已人山人海,都是准备乘坐小火轮逃离农场的人们,像极了战争电影中逃难的场面。当地宿松人还摆起了小吃摊,叫卖着糯米粑等当地小吃。等小火轮开始检票时,人群发生了混乱,父亲和几位叔叔将我们护在中间,左冲右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拥挤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路,送我们挤上小火轮。

在逃难的日子,我们受到长辈们的照顾。先在南京叔叔家居住一段时间,又到达蚌埠席家沟大姑家生活,大姑是家中长女,她心疼地看着我们兄弟俩,好像我们是一时没有爹妈的孩子。我们迅速与大姑和小姑家年纪相仿的孩子成了玩伴,走遍了席家沟的角角落落。过了一阵子,我们又来到了老家秦集西朱村,住在了小叔家。没有父母约束的我们整天与村里的小伙伴厮混在一起,在晒谷场上看小伙伴练武、与镇上小伙伴打架、到小水库游泳。

隔壁家大爷大娘一看我们闲着没事,便让我们与年龄相仿的堂弟大奇放牧他家的黄牛。我们牵着牛往北边走上一段路,那是外村一大片梨树林,草木茂盛,村里放牛娃都喜欢将牛赶到那里放牧。刚开始我们觉得十分新鲜,次数多了就有些厌倦了。有一天,我和弟弟放牧的黄牛与其他黄牛发生了争斗,我们怎么拉也拉不开,我心中是又惊又喜,既感觉这样的打架场面难得一见,也担心黄牛会受伤。好在两头牛气喘吁吁,终于停止了争斗,表面看并没有外伤。等我们回来时,也没有向大爷大娘说明此事,大娘却从黄牛疲惫的神态中看出端倪,跑到小叔家向我们询问情况,方知打斗情况,埋怨了一阵。以后再也没有敢让我们放牧,而我们又可以满世界飞了。又认识了远房亲戚明楼,他虽然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却是个捕鱼高手,我们经常跟随他到淮河支流天河撒网捕鱼,他讲述了不少钓甲鱼、捉鱼的新鲜故事。

不知不觉中,暑期也很快过去了。我们一日接到爸妈来信,信中说,由于水势凶猛,他们搬到了宿松后山。等我和弟弟回到农场,爸妈已经从后山搬回了农场家,所幸人们一直担心的长江大坝保住了,我们的家还在,农场的一切逐渐恢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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