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城中的原生态写作——对话周洁茹

魏煜格 周洁茹

魏煜格(以下简称魏):我看你的故事,有个比较深的感受,就是写作对于你来说,不是工作,而是日常,所谓“我写,故我在”的感觉。而你写香港的生活,所选择的住在香港的人,是很少在文学或媒体中能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比如在《美丽阁》里面有一群似乎无所事事的女人,在家庭以外似乎完全没有社会地位、文化身份可言,尤其那些婚姻状态非正常的被称为“小三”“小四”的女性,你写出了她们的痛苦。我作为读者的感觉,是你似乎遇到过她们。如果你真的和她们认识,交往的时候很难不暴露自己是作家吧?

周洁茹(以下简称周):你问这个问题挺奇怪的。那群女人不都在我们的周围吗?不就是我们吗?首先我没有意识到这些女人是“她们”,我认为就是“我们”,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我也是这样,看起来有个工作、在这坐班,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无所事事的女人中间的一个。我想我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种充实,还是有无所事事的片刻。

魏:我觉得某种程度上,我或许可以代表“工作狂”女性,除了看电影基本没有别的消遣,而且电影还是我的专业;
就算疫情之前经常旅行,也都是拍片、放片这样的工作,不是度假。你写到的一些事情,比如大家在群里面约一起去什么茶餐会,还立刻有很多人响应,在我看来简直是有闲阶层的生活。你的散文《女作家不配做瑜伽》里面不是写“连做瑜伽的时间和心情都没有”吗,那么你有混进过有闲阶级的群吗?

周:我不属于任何群,也许偶尔混进去,都会被踢出来。我不知道我以什么样的状态进去的,但我觉得就像拍摄素材一样,一次也就够了。我一次就可以从头到脚观察到很细致的(东西)。再进去都是浪费,不需要再去回望、记录了。

魏:你的对白给我印象很深。它们完全没有在显示学养和机智,看似平常,偶然用个江浙人的语气助词,让我听到某种腔调。《美丽阁》里面闺蜜之间也是车轱辘话,一句接一句,接得很密,没有思考和停顿,似乎压力和烦闷唯一的出口就是这样说话。你写的对话,多大程度上以真实对话为原型?我这样问是因为你的对话节奏很接近真实对话,不像很多文学和电影对白那么快、那么刻意。

周:真实场景并没有文学的表现力。真实的人生和生活都是相对很苍白、很单薄的,没有那么丰富的、很多层次的对话。那些对白全是想象,全是我后来的加工、剪辑。我会去一个非常无聊的聚会,会在那里耗上毫无意义的几个小时,就是为了捕捉一个瞬间、一个点、一个金句。我觉得(得)到了,就可以离开或者被踢走了。我也不属于那里。

魏:你刚才说“她们就是我们”,突然让我觉得我是否太“精英主义”了,现在我可以确定你不可能、也很难融入她们中间吧?

周:至少也得做一个融入的姿态。

魏:那天咱们看完林导演的片子,你和几个女友在走道上聊天,她们和我说:“洁茹很替她老公讲话的!”“她这位水瓶座很难伺候的。”我就联想到你小说里,那些叫格蕾丝、吕贝卡的人物,和“我”单独聊天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常常有梗住了的感觉。不过这个“梗住”的状态里面,似乎暗藏机锋,有评论家称为“讽喻”。在生活之中这样聊天会不好受吗?

周:但我很享受跟她们相处,就算是被她们怼、或者被无情嘲笑。那些句子都很珍贵,不是每次都说得出来的,我都全部接受,但我完全是用我的方式接纳那些,你看起来非常不太常态的那种语境、环境,说话的那种情形,在我看起来很现成。其实我没往心里去。首先认同她们是我的朋友,她们可以随便说,在我这有无限的发挥的自由,说我什么都行。我是这样的。但是说我老公就不行,只有我自己可以批判我自己的老公,别人批判我要维护的。

魏:我觉得《美丽阁》里面的很多故事,呈现了一些不被人看见的女人的面貌与生活。她们的生活那么空洞无物,有些地方虽然我知道是你的想象,比如说有个女人差一点就要有艳遇,却又拒绝了那个男人,似乎觉得这个艳遇不仅不能填充空洞,还会带来另一个空洞。这个细节蛮厉害的,其实她已经深深地觉得整个人生都很没有意思,这样的改变也是没有意思的。

周:就是这样。没意思。

魏:你写完这篇东西,自己的情绪会受影响吗?

周:写多了吧,也没什么影响。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职业作家,这也是我有时候很厌倦的一点。就是我知道它的一个方向,我能够自己控制住它的节奏、它的走向。我开始写的时候就知道我要写一个没劲的故事,但是我又是职业的、专业的,写这么一个故事,不带有什么个人情绪。

魏:但我感受到满满的情绪。情绪不就是你作为一个作家最大的武器吗?

周:任何一个小说开始的时候,我都是无意识的,没有意图的。我觉得这样往往能够写出一些不是很故意的那种小说,每一个作品都相对自然、天然,就是我原生态的表现,每一个都是。

魏:有不少人,包括你先生,说你都40岁了,应该写出更有深度的东西?这种说法里面有个预设,就是描写日常的文字没有深度。但是女作家的长项之一就是描写日常,不论外面发生什么,日常生活都在持续着,萧红、张爱玲都是描写日常的高手。你觉得所谓深度,或者形而上的那些东西,是否根本不是你的追求?

周:他是这么说的:你一个有情节的东西都没有,意识流。那就意识流呗,意识流也挺好的。我不知道意识流是什么。如果说我是意识流,我就意识流。你爱怎么说怎么说,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随便。

魏:所以你文学理论都没看过,但是看到很多人用理论概念评论你的小说。

周:实际上我看着看着就出戏了,经常得很努力才能够进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理解、这么解释,好像跟我自己想的不太一样。所以你是做这个(纪录片)的,逻辑很清楚,你看我就经常跑偏掉。

魏:“偏”是正常的和自然的。我刚到加拿大的时候,上过一门课叫“女性主义理论和女作家写作”,接触到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女性写作根本就不能跟从所谓“逻辑”,因为“逻辑”本身是训练出来的,在哲学的范畴里面达到完美。但同时,生活本身是没有“逻辑”的无序状态,因此作家可以从自己的感受出发,对抗“逻辑”带来的桎梏。我从你7年前恢复写作,读到《美丽阁》这一组最近的作品,体会到你的观察和感受就在你的血液里面,你文字的节奏也是与生俱来的。

周:对,天生的。

魏:我对你的创作的理解,部分来自于我自己的纪录片创作。比如说,我曾经想过,虽然《金门银光梦》是个纪录片,我找到的内容材料完全做不到一个严丝合缝的常规叙事,但如果用好莱坞剧情片的节奏来剪接,让大家能够看下去不觉得闷,我就成功了。这种方法需要逻辑和计算的,从技术上让有限的内容达到所需的情感效果。而你作为创作者是非常自由的、直觉的,因此你的作品有种随性的魅力。

周:我觉得我在这方面加强一下可能好一点。

魏:可是你不是拒绝逻辑吗?等到某个时候,你跟它合上拍子,可能觉得突然就可以接受它。

周:还是能力不足的问题,不是说我不想接受。没有学习能力,就没有逻辑能力。但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好像也可以。

魏:被你写到小说里的人有没有看到过你的小说?

周:还挺多的,因为我的小说可以对应到很多人,因为每个人都是那样,只有一种人类。

魏:我觉得你到香港以后写的小说,特别是《美丽阁》这样“成组”的小说,和英国作家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有些地方是类似的,每个短篇故事之间,有重合的人物,每个故事有不同的主角,但是其他角色也会出现,他们生活在同一条街上,这条街就是一个小世界。你的小说,也是通过你的人物和第一人称“我”的脚步所到之处,重组出一个“小香港”,而这个“小香港”不是仅仅是一个地域、空间的概念,而是一种漂浮的状态和呼吸的节奏,必须由一个像你这样“美漂”“港漂”的作家才能写得贴切。香港作家之中,至少有一半不是完全土生土长,而是四处漂流漂到香港的,可能有人写作超过半个世纪“落地生根”,但我觉得“无根”是香港作家最重要的特点之一。

魏:你写你父母挺多的,而且写得让很多人认同。疫情期间我母亲也独居两年了,你写和父母打长途电话、不在同一个城市的焦虑,在香港和朋友互相照顾对方父母,我都十分认同。

周:我父母很重要,我是唯一的孩子,独生子女。为什么有的东西特别做作,无法打动人心,因为写的人都不是在用人的心在写嘛,我也说过有的写作太多意图,太多动机了。反正我写不为了什么,我没有目的,我不想干嘛,我就自己写。我也写到那种程度了。

魏:你的特别之处就在于有两点你比大部分作家早。一是还没有完全开始独生子女政策的时候,你就独生了,第一代独生子女。因为你周围大部分人都不是独生子女,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再接下来就是,到20世纪90年代末互联网刚刚开始的时候,你作为一个十分年轻的作家,已经是使用者,当时几乎全部作家对网络无感的时候,你已经开始写网络文学了。

周:太早了也没什么好的,提前都过完了,还挺没劲的接下来。所以我就空了15年。

魏:你空的15年,这个就不是你生活的日常一部分了吗?你有想去写吗?

周:我也没想到我会空15年,我要早知道我就不这样了,但这不是我控制的,我不想这样啊,我当年离开的时候就想着我离开一下,我积累一下,休息一下,哪知道是这么多年。回来什么都没有了,读者没有了,市场没有了,就是你的编辑也没有了,你一无所有,一切从头开始。但是你要问我再选择一次的话,我还会这么选,那就再来一次,我也不怕。

魏:我是想问那个时候如果自己不写了的话,在做什么?你有读书吗?

周:我就结婚生孩子带孩子。到了年龄就结婚,该生孩子就生孩子,我生孩子都有点晚了,再晚的话带起来就有点累了。都不是我安排的,就好像都不是归我管,不是我计划好的,它就发生了,结婚生孩子带孩子,然后第二个孩子。我都特别茫然,不知道发生了啥。发生在别人身上,特别正常,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就像就不是我。

魏:孩子不都是你自己带大的吗?

周:是啊,我自己带的,也不知道怎么带大的,跟我写作一样,都是别人给我的一个概念,给我一个理论。很多人赞扬我的孩子,我接受所有的好评语,我自己没有那些判断。我就不知道应该怎么来涵盖我自己的写作,因为它太天生了,它太天然了,它基本上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所有的一切。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匪夷所思的,我开始写作,以及我不能写了,以及我突然又开始写了。我觉得就没有办法解释,我不可以追求。我也可以解释了,现在,但是我不想解释,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有点知道,现在有点知道了。就是人会有一段时间是混沌的,但是你不会一直混沌,有些事情在你后面回忆回想的时候你会有一个解答的,但是我当时是真的茫然。

魏:对,我也觉得你过后是有的,你后来的作品中已经显示了这种自省。

魏:最近这些年,因为你的回归,作品多起来,比较多重提“美女作家”这个说法了。

周:对,美女作家。又有人用“美女作家”黑我的时候,我自己先说出来,我用它来反人身攻击。我自己先说了,美女作家,法克特美女作家。我就这样,你也随意。我也是没办法,太无奈了,到现在还要被“美女作家”黑,我解决冲突的方式就是,我先美女作家,我先黑我自己。

魏:然后对面什么反应呢?你那时候还是挺红的,我原来以为只有我看过《小妖的网》,今天早上我发现我妈妈也看了,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出国了,然后我要回国的时候,我请我妈买一批当时女作家的书,我那本《小妖的网》还是她帮我买的。我妹妹是读理工科的,她说她也知道你,所以昨天我就把你的《我在圣弗朗西斯科做什么》送给她一本。

周:啊,多谢。我现在经常碰到一些人跟我说,我从小看你的书长大的。我就挺慈祥说,那继续看,继续写作,坚持写作,坚持文学信仰。特别慈祥。我确实挺早的,辈分在那。

(在场学生):我能问个问题吗,为什么“美女作家”是一个黑称?“美女作家”不好吗?

魏:当时是一大片攻击,就觉得她们没内涵,卫慧、棉棉的所谓“身体写作”,其实写出了20世纪80年代开放之后年轻一代女性对于“自我”的认知和对一种不同生活方式的追求,包括对于性的描写和表达。当时的评论家们,有的有代沟,有的对于女性写作本身有敌意,他们的批评用现在的话讲就类似“荡妇羞辱”。

周:伤害性很大,侮辱性也很强。首先我不觉得自己是美女,我一直以来都为相貌苦恼,你都不相信。

魏:你有外貌焦虑吗?

周:有。我觉得自己很不好看,就是你说我美女我都很羞耻的,觉得我一人拉低了全体美女的标准线那种。

魏:你的《美丽阁》用了多长时间写的?

周:我集中地写了三四个月。

魏:可是你写的过程中你还要坐班,你不觉得这个事情很烦吗?

周:我当然不能上班的时候写,你也看到人事部就在我隔壁,而且这边就是管得很严的,我很多行为都是不可以,很冒犯规则的。我上班就只能够编稿子或跟作者联系稿子事宜。

魏:上班肯定也写不了小说。现在我看到了你的办公室,感觉这个氛围根本就写不了。

周:我相当警惕,跟受惊的小白兔一样,经常往(人事部)那边看。就怕哪个动作没到位人就会说,神经质女作家。我就得这样接受:你不被认为是一个正常人类,因为你是一个女作家。

魏:对女作家一个是不了解,然后也一个是鄙视,自己又没有这个能力能耐,同时人对于自己未知的神秘的东西总是抱有警惕,一些敌意的。

周:古老的敌意,往往来自于其他女性。她们就会觉得你特别不正常。对,就是你发呆的样子看上去都那么神经质。大家都发呆啊,你发呆就是一个疲惫的中年职业女性的发呆,正常发呆,但是我发呆就一个神经质女作家的神经质发呆,我也都接受了,就这样。

魏:不断地被人给标签。你写过的几个女友也是这样的吗?她们怎么看你?

周:我觉得吧,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这么觉得,我反正不想让自己很突出,就是不让她们觉得我很特殊,很那什么,然后她们慢慢也觉得我是不那什么,就比较好一点。一旦我有一些比较不那么常态的不太被规则容许的那种言语什么的,我就马上说我是女作家,会得到一些宽容。

(在场学生):我想问问你的书房是什么样的?

周:哪有书房?!咱这是在香港啊,你这都开玩笑,连书桌都没有还书房。就是一个笔记本电脑,搁餐桌上面。但餐桌也不是一直空着的,就趁它空的时候,你赶紧写完一个,马上撤。所以就是,我不需要书桌,真的不需要,不是要抱怨什么。

魏:跟萧红一样,有一块地儿就行了。

周:对,就放膝盖上也行,只要有电脑就行了,真的。

魏:脖子不会很累吗?

周:这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无所谓了。你还说脖子,什么是你自己的?腰、颈、脊椎、手腕……没有一样是自己的,都不要了。写的时候顾得上?顾不上。因为你只有那点时间,赶紧写。写完了之后才发现是一个姿势,自己都不能够还原回去,就永远是一个很紧张的状态,因为写的时候非常紧张,但是你自己不知道。所以我就很久都无法从一个状态里面出来,让自己放松下来。

魏:你怎么知道一个作品就写完了呢?就可以了呢?

周:我自己就是知道。不就跟爱情一样吗?看到一个人,别人都说一无是处,但你觉得就他了这种感觉。这种比喻不好,但就是我自己知道的意思,很难解释得清楚。由于我忍耐力的问题,还有自己的一些天生的……可以讲是一个缺陷吧,我写不长。但我也觉得够了,我往往在一个短篇小说的篇幅里写出了一个长篇小说的内涵。

魏:对,有些长篇小说太长了。

周:我都很惊讶,也很佩服,跑马拉松的体力,我都没有,我的耐性跟专注力就是一个短篇小说。

魏:你一个短篇小说,你专注的时间是多久?就一气呵成的话会写多少?

周:7000字。7000字就超不过去。中间不停不改。而且我有意识地经过写作训练的话,我能够这么写一个月,我能写30个,不重复的。

魏:你来了香港以后,也差不多用这个速度在写。

周:我可以,但我不经常这么干。我知道我可以,我也不要卖弄,因为到了我这个阶段,写什么或者发什么,我已经不需要表达和表态了,我不需要证明我了。我来(香港)以后是写了60个小说。但我是这样的,我在一个固定的季节或者时间集中地写一些,然后其他时间像你刚才说的实际上你挺忙的,怎么那么多事?实际上我没什么事,我经常发呆。可惜了哈,如果有点约束的话,或者有个计划的话,我会比现在好。成就上面很多专业作家他都是有一个规划的,他是每天必须坐在那里写的,写不出来硬逼着自己写一些。

魏:我看过十几个关于华语作家的纪录片,知道有的作家,每天同一时间坐到电脑前面,写不出来就上网、等灵感。但你要是一直都是写短篇小说节奏,你不会觉得长篇小说很做作吗?

周:如果这样约束我的话,我可能就能写长篇,长篇小说就能出来了。没人管我,我自己也不管我。我其实还挺看不起长篇小说的。(这句不用剪掉。)因为我这个人就不是那么有规划的、有计划的,今天写多少字,或者明天写一个什么样的内容,或者今天写个提纲,明天一定完成部分章节,完全没有的。我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经常性的,想说列好了长篇小说的大纲,状态也行,然后写了一天,写了个短篇,然后就觉得可以结束了、可以是一个交代了。这一天的写作完全没有回到开始的初衷,没有一次能够按照我的“计划”来。

魏:你觉得写作一直跟你的成长并存,就是一个行为?

周:对,我写得太早了,我已经没有故意的意识,都是后面别人给我的概念和标签,我自己相当茫然,就没有一个理论体系可以来套,我自己也不知道,它可以套女性主义,套现代主义,极端现代主义各种主义,我没有受过这个体系训练,我不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经常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

魏:女性主义和写作课上讲到伍尔夫的时候,除了《自己的一间屋》,我们还读了《达洛维夫人》。前者比较多地总结女性写作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后者则把一位旁人看来岁月静好的主妇,写得透不过气来。我们还读了吉尔曼1892年出版短篇小说《黄色壁纸》,这也是北美文学课程中必读的名篇,虽然短,但是给我的印象深刻。这两位女作家的共同之处就是用写作来对抗抑郁,而这种抑郁是环境造成的。我在你的写作中也看到类似的抑郁,以及女友之间通过看似“无意义”的对话,对“抑郁”的化解和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你延续了女性写作最重要的特质和功用。

魏:你有没有写过你的小孩?

周:散文里面写过一点,不太多,不太好写。太丰富了,太高级了。(小说方面)你这么一说还真没写过,我的小说也不是我的,跟自己的关联不是那么大,其实真的,我特别茫然,你一说我的那些,都是我都没有想过考虑过的问题。这是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啥。从我开始写,然后写到今天,一切都好像不是我一样,我看着都很神奇,我自己看自己的经历,这女的太神了,我是相当敬佩啊,怎么能够写这么多,而且还写得相当得好(笑),就那种。

魏:这一点你先生不是也知道吗?他不知道你写这么多吗?

周:他不关心。你访问一下他,我觉得他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魏:访谈标题“如何做一个女作家的丈夫”吗?他不是说你年纪大了写的东西就应该更有深度一点吗?他不是说你没有情节的吗?

周:可能是为我好吧,他总不能想着你不好吧。但是我好像还接受不到,我觉得他想的那种对我的好,是能够马上见到效果的,这个作品“成熟度”高,就比较好归类,比较好套理论,然后比较好拿奖,比较得到更多的认同,这样你就“成功”了,你就不会不开心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自己觉得我的写作就算不那么“成功”,但我对得起我自己,从现在开始不写也行了。

魏:我觉得你说的对,你总结的挺对的。

周:但我这不是不上进嘛,就不“要好”,故意的,我就不是特别想好,不想自己那么好。我自己开心就行,我就这么写我可以不拿奖。但不拿奖我还真的有点不开心。但是我写的时候管它拿不拿奖,我就自己开心。但因为写作的条件也不算好,体力精力,真的是写着写着睡过去的那种,醒来发现自己僵硬的一个在电脑前的姿势,相当寒酸,自己也很心酸。写成这样,别人也不认为你是一个作家,就你自己坚定地问自己,我是一个作家吗?然后自问自答一下,我是的。就靠那么一点点的意志力撑住自己写下去。因为还是会有人来告诉你,醒醒吧!你就是个家庭主妇。经常的。然后我就会醒一下——对哦,我是个家庭主妇,赶紧把碗洗了。还能再回来写一点,是奇迹,是意志力,我用强意志写,所以我觉得我的写作环境就是那么矬,可能也就成就你。

魏:我觉得你发在朋友圈的写你女儿,一小段一小段都写得很好看。

周:是啊,她的老师出过一个作文题《记一个无意中伤害的人》,我就跟她讲不用写,人要伤害人都是有意的,类似那种的。

魏:作业都不用写吗?

周:对,作业也不用写,我的方式就是这样。但她自己太“上进”,她一定要写,有时候写到凌晨三四点。她还教育我:你长篇小说一直写不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你懒。很正式地跟你讨论。十三四岁来跟我讲道理。她还很痛心,她说你应该成功的,结果没有,你写长篇小说早就应该写三五个出来了,没写出来,你自己想想是为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就是“懒”,一个字涵盖了。我是觉得我就这样也行,好像也不是特别差。我要是特别想“要好”,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但我就是不太愿意。

魏:我有目的的写作就只发生过一回。我爸去世了,周围的人都说我是老大,不能哭,如果你要哭了的话,你妈就会更伤心。我就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怎么缓解我妈的悲哀,于是想到写故事,让她每天早上一醒来就能看到2000字。然后就每天写一位中学同学,连写了18万字。

周:为什么我们总是能够笑着说最伤心的事?我也是受到很大的伤害还能笑出来,巨大挫折的时候也还能吃得下饭,一边哭一边吃,还吃得下去。你写了18万字啊,也是一种疗愈。

魏:我妈跟我说,有个女作家叫陈端生,她写《再生缘》,就是写给她妈妈看的,还没有写完妈妈去世了,《再生缘》也写不下去了,就没写完。这个故事,让我印象很深刻。

周:我只知道张洁,有《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

魏:我看过,哭得稀里哗啦的,后来去看改编的电影,然后从第5分钟开始一直一直哭到电影结束。她那个还可以,还挺能认同的。

周:女作家太痛苦了,有时候不仅背负自己的痛苦,还得背负他人的痛苦,但也得认,这就是你的命运。我想过我要停顿一下中断一下,我没想到我还能回来,我事实上是回来了,但是太难了,比出道还难。(我老公不让我用“出道”这个词,他让我端正态度,他说你又不是艺人,你出什么道?)开始写很难,但是回来更难,也就是说你从下往上走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从高处往低处走,我也走下来了。我也能够再走上去。

魏:那不是挺好的,你现在不是挺有自信的。

周:越挫越勇。无奈之举,谁都希望有个天梯直接上去了,不下来了,因为最苦的就是下来。

魏:你也承认他是在用他的方法在爱你的,不是吗?你刚才讲的别人要说他不好,你会维护,说他是为你好。但是我觉得很奇怪,也不能说他不了解你,但是他就是要用他自己的那种方式来表达,在他那里对错很简单。

周: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了,被他表达的。我不需要鼓励与赞扬,这些东西都能从别的地方得到,但偏偏从他那里没有。

魏:你将要回美国陪女儿上学。怕不怕去了以后又写不出东西?

周:不用怕,这是个事实,我肯定写不出来东西。这是一个必然,这两年肯定是没得写。我是非常不合适在美国的,我在美国很不开心嘛,但我还是要做这个选择。我女儿很不适应现在的学习模式,跟她的个性也有关系。我家的两个孩子,一样的家庭环境,一样的教育背景,但是两个人很不一样,对环境的接受能力,适应能力都不太一样。所以我尊重她的选择,回美国上学。而且早一点,晚一点,终究是要做这个选择。我觉得任何父母都会权衡的,会做一个取舍。

魏:你会把你写的书的版权都给你女儿吗?

周:我这些书还有版权?笑死人了,我是一个不成功的作家。说真的,你们说我成功我都很惊诧。混得像我这么惨的不多,我都不好意思接受这个访问。

魏:书卖得没有以前好,是因为整体上书这种东西卖得少了。这不一本一本都出了吗?你有读者。

周:谢谢你这么说,我能够出就不容易了。其实有好的,或者拿奖、又卖得好,我的书卖得不好,我两边都不靠。你刚说到有什么可以给孩子,但我肯定是没有版权留给孩子,我真是一无所有,又焦虑了。

魏:不成功的作家就不是作家了,还在写作的作家就是成功的。香港和纽约一样是石矢森林,但因为它发展得比纽约晚,所以又是“玻璃之城”。从摩天大楼的外观,到购物中心的内部,都有无数的玻璃和镜子,很多城市“景象”其实是“镜像”折射。《美丽阁》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一面镜子,折射出周围的人,让我们也看到自己。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很多城市都有了类似香港的中心地带,相信《美丽阁》也因此能够获得更多读者。

(时间:2021年12月14日;
地点:香港鲗鱼涌华兰路华兰中心《香港文学》编辑部。感谢香港中文大学跨文化研究硕士刘欣然帮助笔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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